大勇好久没打电话了。
平时他总是隔一段时间打个电话,低声吞吞吐吐地说些客套话。这分明是一种胆怯,怕我在电话那头不耐烦。他非常敏感。我总是在手机上大声呼唤,叫他哥哥,用粗暴赶走他的拘谨。我一直听他叙述,从不打断。渐渐地,他会忘乎所以,当侃侃谈论他的想法时,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此时的他就像一个童话诗人,充满幻想,分不清现实与幻想。
上一次和大勇长谈是在疫情之前。他想让我去湖北省应县看看。他一生痴迷于摄影。在他的照片中,远处地平线上的梯田层层叠叠,螺旋式上升。他常年开车去很远的地方,拍了一大群藏族姑娘和藏族老太太相似的脸。在他的山水画框里,青春与衰老比肩,让我陷入了“悲喜交加”的境地。看着他拍的照片,我恍惚了,他自己却陶醉了,一张一张地看着,解释着。出于礼貌,我不得不读完它。
后来我才知道,他卖了房子买了吉普,长年累月在外跑,实际上是为了忘却身边的空寂。当时他邀请我为应县的推广出谋划策。爆发不久,事件归于沉寂,至今已两年多。前阵子我打他手机,没人接。我接着发微信,一般他都会马上回复,因为我是他身边为数不多的能听他叙述的朋友,这次却没有消息了。我有一种预感,人都60多岁了。久不联系的老朋友,电话联系不上,往往会倒霉。这种说法惊心动魄,真的是一种悲哀的体验。
我忽然发现手机里还存了大勇另外一个手机号。我打过去,铃响了许久,一名女性接听,我一愣:“不好意思,这是彭大勇的手机吗?”“是,您是哪位?”这些年,他身边都没有女人。我迟疑一下,转个弯问:“您是他妹妹?”“不,我是他前妻。”电话那头说:“他已经走了。”我唏嘘万分。她告诉我,是她在料理大勇的后事,因为大勇的两部手机都有密码打不开,她无法把他的死讯告知他的朋友,“我与他分手20多年了,也不知道他有哪些朋友。抱歉,李先生。”她很平静,说到大勇都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像陌生人。是啊,分手都20多年了,即便是一堆土,也该结块成石头了。
大勇年龄比我大,我们认识30多年,我已经忘却了是在哪里结识他的。那个年代,人人意气风发,哼着“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这样的流行歌曲,我当时是记者,整天风风火火,自然相识满天下,大勇就是其中一位,且一直沉淀至今。人在20岁时只有“朋友”,过了50岁才有“老朋友”,大勇就是我的老朋友。初识他时,他住在华山路近常熟路一带的洋房里,父亲是老红军。他木讷谦逊,见面就和我谈摄影、给我看照片,对一个外行来说,我感到挺无聊的,但不妨碍我们成为若即若离的好朋友。后来我因为不会处世而不得不离开报社,一跺脚去了泰安,在那里的火车站前开过百货铺和小饭店。
很多年没联系大勇了。我们什么时候再联系的?他看到我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给编辑部打电话,反复联系我。取得联系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句话:“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老朋友。”一瞬间,朋友都老了。
现在他走了,我想去墓地看看他。他的前妻告诉我他葬礼的日期,我说我会参加。她有点感动,说:“你是个好人!”那天,只有她和儿子为大勇付了丧葬费。
大勇的前妻,让我看到了中国女子的贤良,想到了那些路遇的身影。一对老年姐妹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她们的老母亲。她们沿着南京路步行街逛街,在红灯前停住,这时姐妹俩惊喜地发现斜对面有家泰康食品店,其中一个马上俯身对母亲耳语:“侬要吃泰康点心伐?”转到山东路上,我看见有个女儿搀着老父亲往仁济医院去,他们显然不富裕,但有这样的女儿,贫穷也不可怕。有段时间,我住在瑞金二路的老房子里,每天阳光满屋的时刻,总是看到对面钢窗后有一位花甲之年的女儿,穿着花格子罩衫,正在为身旁坐在轮椅上看报的老父亲煮咖啡。
思绪回到当下。大勇走了,陪伴最后一程的还是前妻。说起来,20年的时间足以让彼此绝缘、非亲非属,但她带着儿子料理完后事,她说:“我看不下去。”这样的好女人,当属上海的又一财富。
我年轻时和大勇见面,他身边常常带着漂亮的女人,估计是摄影的模特,估计他老父亲还在,华山路的洋房也在。后来再续联上,他就开始独来独往,从不带朋友,所以他的朋友我也不认识。我请朋友聚会时常常邀他一同前往,席间他总是一言不发,空气般存在。席后,他也不会与酒席上见过面的朋友联系。他一直落落寡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