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一说茄子就笑。拍个合影,男女老少齐声喊:茄子!你能不笑吗?
昨天上午,老婆抱了一枚青皮茄子回来,算它圆茄吧,倒有一尺来长;说它长茄呢,又分明是个小胖墩。“没吃过的就要尝一尝。”老婆总是有理。她将茄子刨皮,切蝴蝶片,夹肉末,挂面糊,入油锅炸至两面金黄,是谓“茄饼”。略有外脆里酥的意思,又挖了一勺朋友送的XO酱助兴,却不作第二块想。饭店里的藕夹,我也兴趣不大。
北方多圆茄,南方多长茄;南方茄子以紫皮为正脉,北方茄子有紫有绿有黑。我吃过江苏溧阳的白茄,香糯软绵,有意外味。上海人吃茄子,无非冷拌、酱爆。冷拌宜选杭茄,条形细长,薄皮无籽,蒸熟后撕条,生抽、薄盐,再淋几滴麻油就行了。袁枚的《随园食单》里也有凉拌茄子:“惟蒸烂划开,用麻油、米醋拌,则夏间亦颇可食。”我的经验是不能蒸过头,一烂未免皮肉分离,最恨举箸拎起一袭臭皮囊。不过加米醋是个好办法,各位不妨一试,拌芹菜、拌黄瓜、拌萝卜、拌塘藕,加醋后再冰镇片刻,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随园食单》里还有“茄二法”:“吴小谷广文家,将整茄子削皮,滚水泡去苦汁,猪油炙之。炙时须待泡水干后,用甜酱水干煨,甚佳。卢八太爷家,切茄作小块,不去皮,入油灼微黄,加秋油炮炒,亦佳。”前者是酱爆,后者是家烧,提携蔬菜界的庸常之辈,必须“无味使其入”,唯纯天然的秋油难得。
以前在大妈掌勺的居民食堂,酱爆茄子堪当平民恩物。茄子掰段寸半,大锅煸炒,浓油赤酱,装盆后茄皮上有无数个油泡泡吱吱作响,一口吞进,鲜汁爆浆,烫得舌尖打颤,话也说不囫囵,赛过“素汤包”!一盆茄子可送一大碗籼米饭。
后来小饭店里出现了肉末茄子煲,杀饭神器。无论绿肥红瘦,一经椒麻辛辣加持,便能让茄子大跳霹雳舞。稍见粗壮者以蓑衣刀法塑身,油锅一滚,盘成一圈,甜辣酱汁兜头一浇:“素黄鳝来啦”。这几年川湘馆子里的皮蛋擂椒茄子风评不错,家里也能做,不难。
梅龙镇里的酱爆茄子是饕客的心头好,我每去必点。他家取杭州茄子,去皮切条,先炸后炒,盆底不见一滴水。“条形分明,似酱无酱,糯香鲜醇,油而不腻”,这是国家级烹饪大师徐正才先生告诉我的成菜标准。我在家经常烧这道菜,晒到微信上赚口水,招待亲朋好友,也算一招鲜。
茄子可条可块,也可丁,我在吴江宾馆吃过徐鹤峰大师烧的八宝辣酱茄丁。受此启发,回上海就烧了扁尖圆椒茄丁、沙鳗鲞毛豆茄丁、蚝油牛肉茄丁,都好吃。此时圆茄也可以用,去籽、留皮、炝锅,少着水,让茄肉有点骨子,收汁要果断。
在万物皆可糟的盛夏,冰啤的标配有糟猪耳、糟凤爪、糟门腔、糟蛏子、糟鲜鲍等,其实蔬菜也可一糟,比如糟毛豆、糟茭白、糟豆芽,还有糟面筋、糟素鸡、糟茄子。
朱彝尊在《食宪鸿秘》中记了一款糟茄,“色翠绿(看来是圆茄——作者注),内如黄蚋色,佳味也。”蚋是一种长着双翅的小飞虫,背部呈深黄色,用这来形容加工后的茄肉,今人不大好理解。所幸作者用一段歌诀透了底:“五糟六茄盐十七,一碗河水甜如蜜,做来如法收藏好,吃到来年七月七。”奥妙全在首句,五斤酒糟、六斤茄子、盐十七两。霜降前后,架上最后一茬茄子收下来,去掉茄蒂花萼,不可水洗,用软布擦干净,堆在陶盆里,按照歌诀中的方法拌匀。三天后挤去盐水塞进坛子,再灌进糟卤没顶,密封半个月后就可开吃。悠着点,能吃到来年牛郎织女鹊桥相会那一天。
我们可以“洗澡”,将茄子蒸熟后稍控水分,糟卤浸渍时间也不要长,半小时足够,冰镇更佳,临吃浇上糟油。这个糟油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仓糟油(那个其实就是糟卤),而是用精制油加酒糟熬炼的糟油。今春吴江庙港老镇源酒家的姜总快递给我一小瓶,雅香馥郁,拌面、拌菜两相宜。
《食宪鸿秘》里还介绍了蝙蝠茄和香茄,前者需要梅卤,后者用到陈皮和紫苏。将茄子推上风口浪尖的,就是曹雪芹。我在朋友开的饭店里试吃过红楼名菜“茄鲞”,大厨按照凤姐儿的说词一步步来。我不免暗笑,曹家曾经阔过没错,但少爷不会去厨房卧底吧。我细嚼慢咽,假装骋怀游目,但始终没吃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感觉,而已而已。后来在高濂的《遵生八笺》看到了一款“鹌鹑茄”:“拣嫩茄切作细缕,沸汤焯过,控干。用盐、酱、花椒、莳萝、茴香、甘草、陈皮、杏仁、红豆,研细末,拌匀,晒干,蒸过收之。用时,以滚汤泡软,蘸香油炸之。”哈,曹公肯定看过八笺,一时手滑,移花接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