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长江,幽雅的长江,儿时记忆里最充盈的莫过于古镇边的那条鹊江(铜陵市大通与和悦洲之间的夹江)。江水清澈,碧波荡漾,在每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里,江水总是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江上没有桥,来来往往的渡客是这条江上最有生气的部分,而摆渡,成了这江特定的组合。
记忆中的摆渡人穿一件灰色破布衣,雨天总披着棕色的蓑衣,有一根50公分左右的烟管,一根长长的竹篙用得泛红。在那时的想法里,我真希望他像渔翁那样,“烟销日出不见人,矣乃一声山水绿。”当竹篙轻轻撑过岸坡,木头渡船微微启动,山水为之一变,刹那间,雨淋日曝的艰辛消失不见,摆渡竟成了妙趣横生的乐事。
他姓毛,我喜欢叫他毛公。一是当时我跟父亲学国画,毛公颇似父亲的画中人,他摆渡渐行渐远的身影衬托在山水之中,颇似泼墨渲染的国画,让我神往;再者,称某人为“公”,总有些神灵飘逸的境界,颇有摆渡形单影只、衣袂飘然的风格。
毛公很勤劳,天蒙蒙亮,便开渡了。渡客三三两两地从镇上出来,到和悦洲办事会友,或者耕作。开渡是有时间的,每半个小时一渡,人多人少都开。一到时间,“渡了,渡了……”毛公双手合掌一阵吆喝,搭上一路小跑刚够赶到的渡客,一落座,船便慢慢启航了。船头有个桌子,上面有个敞口的小木箱。来渡的人都会习惯地往里面放钱,记得1955年老师带我们去和悦洲看大轮(铜陵港的前身),每个人只收2分钱,有挑担子的只收5分钱。有人偶尔忘了,毛公也不会去提醒。在他看来,开渡更多的是服务,而不是营生。
船到对岸,枯水期只要一刻钟,洪水季节大概40分钟。渡船虽不大,但一路总是很热闹。聊聊近来镇内外发生的事,说说天气,猜测水情,讲讲故事。顺风的时候,毛公还高声地唱着黄梅戏。在这鹊江上,渡船的热闹与欢笑总是无可比拟。那时,过渡成了小镇人生活的重要一部分。来时的苦恼,去时的忧愁,暂时消失。据我记事起(50年代8岁时)到后来的30多年里,毛公一直坚守在渡船上摆渡。
风里雨里,渡来渡往。30多年后,我从外地调回铜陵,第一件事就是去小镇,并刻意去了渡口。江水依旧清澈,涟漪荡漾两岸风景。但渡口已不见毛公,摆渡的是个年轻人。我端详半天,认出他是毛公的次子二子(上小学在一个班)。一阵招呼,他竟然也想起我,便欣然邀我坐上渡船。渡船换了。听说起初由木质换成水泥的,现在又换成钢质的。“这是政府给换的,喏,还有救生衣,救生圈。”二子指指渡船两边。果然是新新的感觉,而且船上的物品摆放都整齐。“我父亲年纪大了,后来划归航运部门退休了。我失学在家种菜,没有工作,就来顶职了。上个月还接受资格培训,拿到了上岗证。”
3年前,我随几位文友到大通镇调研,又特意找到了当年的二子,不,是二子老人,他正好给儿子来送饭遇到的。“来渡的人还多吗?”我问。“不多了,现在不像以前。”二子老人说,“这两年和悦洲的中青年人基本都外出工作了,加上移民建镇,大多数人家都搬走了,洲上只有少数老年人生活。这个渡口也是因为洲上(包括铁板洲)还有近千亩蔬菜地,种植管理、收获运输还少不了渡江,才能维持几个人生活,这不,儿子又接我的班来了。干一天算一天呗,就是撤了渡口也没事,在这个小镇消失的与即将消失的行当还有很多。像补锅、箍桶、弹棉花的敲打声没有了,补伞、卖甜酒的叫喊声听不到了,木匠、铁匠、篾匠看不见了,你何家唯一的灯笼手艺失传了,草屋、瓦片、土墙房都改楼房了,时代在进步嘛。”
“近几年好了,大通古镇重见天日,保护传统,老街修复,发展旅游,现在平时来渡的人多了,尤其是节假日,中小学生或机关团体来参观游览的队伍络绎不绝。也有不少外地游客,觉得好奇,就乘个来回看看江景;还有老家原在小镇的外地老人,来乘摆渡,为的是怀旧。像我父亲,95多岁高龄,隔三差四就来这里走走看看。退休35年了,他总惦记着。”
“他总惦记着。”我一直想这句话。在95岁老人眼里,一根篙、一条木船,撑起的已不仅仅是古镇民间的交通要津,他更是被一种鹊江的人文揉和了。一渡一生。我离开小镇60多年了,走到哪里看到摆渡,我还是会想到毛公——那个在我记忆里衣袂翩迁,撑着竹篙的老人。在“吱—嘎吱—嘎”的划桨声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