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徐
梦见很多年没去的地方，很多年没想起的人。
小学一二年级的班主任，五十开外的妇人，也是邻人，我家住在河西，她家住在河东，过桥走去她家只需一二分钟。不管在校不在校，遇见了，都喊她一声张老师。
一样是简朴平房，一样是木门木窗，她家的门前屋后看起来格外整洁。门前有桃树，水池边有栀子。夏日清晨，从她家水池边走过，眼前有雪白，鼻前喷喷香。水池角落有红花，贴着泥土开了一摊。
她家西窗下，栽了一丛仙人掌，某个阴沉沉的午后，我追一朵蒲公英，风吹啊吹，蒲公英飞啊飞，最后飞到了仙人掌上，歇了下来。我蹲下去一捉，粘了一手刺，也第一次看见仙人掌开出的黄花，原来那么好看呀。
有一个冬夜，爷爷奶奶带着我去到张老师家，请她读一读我父亲的来信。信纸展开来，刮啦锋脆的声响。她戴上老花眼镜，看完，平静转述，信里是让老人注意身体，让我好好学习，多吃饭。有一个夏天的早晨，张老师来家，和大人说事，我坐在门口小矮凳上洗衣裳。他们说他们的话，我洗我的衣裳。离开时，张老师对还在洗洗洗的我扔了一句：徐晓琴，这两件衣服被你搓得鱼香肉臭。从此，我就记住了鱼香肉臭这个词。
又有一年夏天，午后，有几个小伙伴在张老师家补课、写作业，我过去玩。还没跨进门，就看到彩色电视机上在放电影，正放到女人点了一根火柴，又吹灭，抹了抹眉毛，对镜媚媚而笑。男人来了，他俩就在阳台跳舞，女的好看，男的俊美。她赤脚站在他脚背上，慢慢地转啊转。后来，她将披风拢上两个人的头，这一幕让我害羞起来，却又装不懂情事无动于衷的样子。很多年后才知，那部电影是三毛编剧的《滚滚红尘》，那女主是林青霞。
昨夜，梦见去到张老师家，也不知道凭白无故为何而去。依然是那三间平房，依然木门木窗，房前屋后依然简洁干净。木门半开着，屋里似乎有人。门上的春联很特别，正是这副春联让我记住了这个梦：屋内金刚经，岭上白云白。
谁家的春联会写成这种呀！我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门前，对这几个字品了品，仿佛梦里知道在做梦而努力记住。然后向路边走去，迎面扑来的，是一长排多年的水杉树的青葱碧绿，宛如整个世界的绿屏风，从南到北，延伸开去。我静静看着，内心为此惊叹，许是因为感动，又说不清为何而感动，也无需说清。
在梦外，那副春联，那排水杉树，从未不存在。而因为春联和水杉生发的安宁蔓延至梦醒后的早晨。
弗洛伊德给出一个观点：梦是欲望的满足。有人觉得他扯淡，说他其实就是个大骗子。作为资深做梦者和记梦爱好者，我认为弗洛伊德并没有扯淡。至少，“梦是欲望的满足”一句话可以成立。这里，满足的意思不是获取什么，而是意味着来自心灵深处不可名状的安抚，醒来感到被治愈的安抚。正是这份奇妙的力量，让我耽于做梦、反刍梦、记录梦。
古贤者将圣人无梦视为一种至高境界。无欲，则无梦，无欲，则刚。一夜黑甜，固然很好，梦里体验另一种生活，就不能算另一种好了？
指头一直弯着是病，指头一直直着就不是病了？
自如是正常。难得是自如。
“梦是意味深长的，同时又是美的。这一点看来被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给漏掉了。梦不仅仅是一种交流行为（如果你愿意，也可视之为密码交流）：也是一种审美活动，一种幻想游戏，一种本身有价值的游戏演算我们的梦证明，想象——梦见那些不曾发生的事，是人类的最深层的需要。这里存在着危险。如果这些梦境不美，它们就会很快被忘记。”
相比周公解梦和弗洛伊德之梦的解析之类学究气的东东，我倒是更青睐昆德拉这种富有艺术气质的解读。既然人生整个的就是梦，就是梦中梦，又何必苦大仇深，何必老是一本正经，何不轻松一些，无所谓一些，带些玩味甚至戏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