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道德义务,便不是金庸,黄老邪说:“我生平最敬的是忠臣孝子”;若尽是道德义务,赵敏只凭张无忌的三个承诺阻止他成亲,也不是金庸。唯独这个“偏”字才是。郭靖为正,杨过为偏;恒山群尼是正,不戒和尚是偏。没有正见,就无所谓偏见;一切若皆只是“意见(doxa)”,门派宗主也就只是“意见领袖”。在现代人看来,那些“名门正派”才多偏见,“偏”者反而不拘一格。古典英雄是社群价值观的卓越典范,现代英雄却是超越并克服了环境的人。古典的义务是执着,但在另一些古典思想看来,现代的意志也一样是。金庸生于二者相峙之时,那一代人无论思想上多么反传统,都见识过较完整的传统世界。后来人无论多么想复古,都只剩破碎不堪的符号,最多只能在“灰色的理论”中思想。义务与意志间的最大张力,只出自那个承前启后、不可重复的时代,能够在那样的时代享有自由,是艺术家的最大幸运,他既活在庄严的传统中,又活在饱满的希望里,略试身手就超越了时代的限制。然而现代不是一个历史时期,而是哲学原则,我们从未彻底现代过,也正是在与古典的争执中,现代精神才被激发出最高可能性。传统越是积累丰厚,越是沉甸甸,那豁醒自立就越是慷慨豪迈、发皇奋扬。待到时过境迁,技术与德性分裂,人也如剑宗与气宗般狭隘。刘慈欣便生于这精神远为破碎贫瘠的土壤,生存危机时刻列于排他性首位,欲望皱缩、意志不展,其人物塑造必遭诟病;只有那周期性脱水晾干躲过危机的三体人,却也是堪比贾科梅蒂雕塑的魔幻现实笔法。
武功不同于金钱或权力,它不是身外之物,而就是身心本身,因此很难交易,也更排斥“异化”。身心强弱与善恶关联不大,仅关乎一整个生命是否舒展畅通。武功收发只在一念间,豪侠行事也多凭第一念,故常有“误伤义士”之恨。顾随说,这“第一念”即纯白诗心,道德理性已是第二念,至于顾及他者之目光则尽是杂念。亚里士多德说人皆欲求知,孔子却说学问有为人、为己之分。生命一遇为己之学,便心随意转,情不自禁,不练是不可能的,练了不用亦不可能。武心如诗心,所谓武学资质,也以刚毅木讷为高,巧言令色为下。然而道德善恶(第二念)之重要,在于它组织了众多直觉(第一念),亦会内化至身心。因此,往上走至鸠摩智的水平,歪念便会造成极大障碍;任我行的武功一味霸道,也是性格所限。招式是“术”非“道”,然而不可得兼的“术”却也要自相矛盾的“道”来催动,难免真气反噬。今人多相信学问无关人品,只能说明知识分子大多连这层障碍都望不着(更遑论是否够得着),自甘流于庸见,做的尽是不入生命的学问。金庸笔下诸多武功与门派自北宋传至清初,却是江河日下;犹如“一切文体始盛终衰”,根本便是因为“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术”的天花板是日月神教十长老:再精妙的死招,也可一招即破。但风清扬说,招是死的,人是活的。这非得用生命中至深至诚的部分去求那人剑合一之境。
权力欲是生命中更优质的直觉不满足而膨胀出来的,权力的形态也与武功相配。武功强悍者如任我行,其权欲也快意恩仇、嚣张大胆;岳不群武功拘泥不化,其人也是个永远正确的道德狂,两方面皆是华山内战中严酷的政治环境的产物。在政治上,虚伪之恶较凶暴更小些。然而虚伪者扭曲而凶暴者猛直,于德性论中,猛直犹胜扭曲(如谢逊、萧远山),是因莽悍者尚有气力自新,扭曲者却已逼仄磨尽也。武功越低微、人格越自卑、品性越无耻,就既有更大动机,也只需付出更小成本去依附朝廷;这倒不是说朝廷一定坏,原因在于武士乃天然贵族,卖身帝胄就从主人降为奴隶了。鲁迅说,旧武侠小说之英雄“终必为一大僚隶卒,供使令奔走以为荣宠”;金庸却认为“甘为鹰犬”乃卑鄙之事,大理段氏四家臣也要化作“渔樵耕读”才说得过去。唯一例外,是刘正风欲退出江湖去做官,庙堂与江湖恰巧颠倒:当江湖成为凶险的政治场,庙堂反成了归隐地。金庸小说中最追求权力的慕容复一朝梦碎,毕生心机戛然而止,事已尽败而欲望未绝,他也会被逼至一个隐蔽角落,继续仅属于他一人的千秋大梦。慕容复的结局如此神妙,正是权力与隐逸的交织变奏所成。他要的正题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反题便是天地间再无自处之所,只剩下疯人的梦境,成为退缩的最后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