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吵一架后,两人不欢而散,林语默也没能等到道歉信。
她只等来了一则讣告。
司命部的内部通告显示,总工程师陈濯在舰艇武器系统测试演习中意外殉职。工程组里与其共事的同僚偷偷告诉她,这场意外本可以避免,只是陈濯拒绝使用AI仿生体执行任务,坚持亲自上阵。
而她长久伫立在原地,表情和声音都静止,宛如一座失去意识的雕塑。
没人知道不动声色的林教授心里在想什么,是觉得惋惜还是哀痛。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世界从那一刻起,被一场黑色的海啸吞没了。
她自认为了解陈濯,这个男人表面看起来安静温和,其实和她一样,倔起来骨头比谁都硬,认定的事情绝不肯妥协。可她又觉得自己不够了解陈濯,他可以公然站到她的对立面,挑战她的工作,质疑仿生体的可靠,可为什么在关乎生命的事上也要一意孤行。
林语默仿佛陷入真空般无法呼吸,也忘记了一切,只是恍惚间耳边响起船舶的鸣笛——那是归墟系统完成模拟任务的提示音。
她回过神来,视线落在为首批人类志愿者准备的连接器上。
她终于想起,自己甘愿投注一生的理想,就是让生命重活一次。只要陈濯在死亡时大脑保留完好,就有希望在归墟里重新唤醒他的意识;哪怕陈濯不再记得她,但至少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不会是那样刺耳的声音。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归墟系统还有待完善的部分,不能正式上线。可被极度的痛苦裹挟着,她顾不得计算后果。
司命部的海上演习是高度机密,她无从得知陈濯的遗体存放在哪里,连见他一面也被禁止。但抱着复活爱人的念头,她愿意违背工作守则,孤注一掷。
林语默盗取了最高管理层的身份权限,在整个司命部系统搜索和陈濯相关的信息,却亲眼看见了他所说的第五代语言,也揭开了被掩藏的秘密。
——归墟系统早在暗中执行过她那个疯狂的想法:扫描陈濯的脑部结构,重组和上传他的意识。而任务指令来自司命部最高管理层。
那张被林语默重新调出的脑部扫描图显示,他的脑部结构有枪弹造成的穿透性损伤,而这也是上传任务失败的原因。
那一刻,林语默的理智终于回笼,彻骨的凉意窜过她的四肢百骸。手指因恐慌而剧烈颤抖,慌乱地操作退出系统。她意识到,陈濯的猜测或许并不是错的。
一周后,司命部为归墟系统招募到了第一批人类志愿者;与此同时,林语默向上级提交了一份暂缓归正式上线的报告申请。
在报告中,她陈述了对系统的风险评估意见——归墟尚未到达可接入人类意识的阶段。当初在设计归墟的底层框架时,项目组调用了AI仿生体的模型,致使系统像仿生体一样遵循“极致发展”原则,将以更优结果为目标,持续进行自动升级和迭代。可这种升级方式被发现是不可控的,并不符合项目组对归墟的预期。
但报告很快就被打回,归墟将如期上线。上级强硬地认为,人类已经到了迫切需要意识关怀系统的阶段,归墟的自动优化不足以成为项目延期的理由。
林语默抗议的声音被压了下去。她忽然间觉得自己这十五年的工作就像环绕这座城市的海,在无休止的翻涌中,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归墟上线前的那一天,是林语默三十五岁的生日。
向来安静的私人手机收到两条消息,一条来自故乡,一条来自故人——那应该是陈濯预设好的内容,语言简练,一如他平时说话的样子,“工作结束后,来海边领今年的礼物”。
林语默知道他不会再出现,但仍然按照约定来到了海边。
他们曾并肩坐在这里,在哗哗作响的海浪里十指相扣。她总会哼起一首渔歌,唱词是某种古老的语言。在陈濯探寻的眼神里,她笑着说,“它来自海的另一边。也许有一天,教我这首歌的人也会和你见面。”
湿润的海风终于和眼底的温热相汇,碰撞交锋。在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面前的海浪反常地翻涌,有艘闪闪发亮的袖珍舰艇劈开水面,缓缓升起。那是只鱼身蛇尾的仿生虎蛟,流线型的模样似是潜艇,却在鳞片打开后,化作一艘威风凛凛的舰艇。
在她踏入驾驶舱时,明亮的灯光与操作台一同亮起,像是人类久违的星空。有段录音启动了自动播放——“欢迎你,虎蛟的主人。”那不是冰冷的机器配音,而是她熟悉的声线。
“我知道,我还欠你一封道歉信,所以我把它录在虎蛟的系统里。”
林语默在操作台前坐下来,听着那个声音说到,“你总是很强硬,认定的事情就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那天你说的话,真的很刻薄。为了实现目标,你可以牺牲很多其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