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着实狠了点,万历阴笑着说,遭雷劈啊,潮阳雷雨倒是挺多的呢,你不如就滚去那里思过吧!一句话将孙如法也贬得远远的。眼看几位前人都败了,言官们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愈挫愈勇,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接连催促万历立储,万历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凡是逆着圣意接连上书的,不是削职就是扣工资,因为立国本之事被处罚的官员越来越多。
但是万历没想到的是,明明一系列的言官都被清理,却不仅没让前朝安宁,反而激起了大明士大夫“粉身碎骨浑不怕”的刚烈精神,前朝沸腾了!名嘴奋起了!他们携着一身的浩然正气跟万历不屈不挠地抗战,一个言官倒下了,千万个言官站起来了!
万历看着不断飞到自己眼前的奏本,像三年没洗头生出来的头皮屑一样洋洋洒洒,这才意识到皇帝的艰难,作为一国之君的他居然怎么也做不到完全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还常常被训斥得狗血淋头,他的心里实在郁闷得要死,后宫里头郑氏渴求的娇颜浮现眼前,美人关饶是英雄都难过,更何况耳根子软的万历。
他起初就是想给心爱的女人一个荣耀的名分,或许还有给二人的宝宝自己最好的衣钵,但那已是后话,在他内心深处,确实藏着大臣们最反对的按自己的偏爱立储的小算盘,但看这言官们不要命的架势,立国本反而变成了次要矛盾,万历一股不想服输的暴脾气倒成了他和言官闹对立的重点。
失意万分的他同时病魔缠身,又胖又懒不想动弹,更不想搭理前朝那堆嘴巴。也许换个暴君会直接砍了所有反动臣子,诏告天下朕就是爱郑氏,要立她的儿子做太子!别问为啥,因为老子是皇帝!可万历不可能,从小的教育和天生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软弱,他不敢也不能贸然与满朝文武作对,一件不符礼法、一点理都不占的事情,他还是无法坚持。无奈烦闷之际,他选择了彻底消极应对,龟缩在后宫一天到晚睡觉,大臣闹去吧,我不理你们就是了。
前朝躲了,后宫难防啊,大臣可以不予理睬,老妈得面对呀!李太后也在催促儿子赶紧办事,一方面太后喜欢恭妃,这个儿媳妇一直不受宠,听话老实,又是从自己宫里出去的老熟人,而郑氏呢,活泼迷人,万历最爱,专宠后宫,是太后讨厌的“狐媚子”典型范例。
另一方面呢,恭妃还有着与李太后相近的身世,她们一样的出身卑微,依靠偶然的机会得主子临幸,又生下儿子母凭子贵翻了身,见到恭妃,李太后就犹如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看到自己一生坎坷辛苦的足迹,更是对这儿媳妇多了一分理解和疼惜。
万历却没能感知到母亲这番五味杂陈的心路历程,有一次搪塞不立长子时,双商同时下线,直接在太后面前说自己不待见的长子朱常洛“彼都人子也”,意思就是他是宫女的儿子(出身微贱),直接贬低到了常洛生母身上,同样出身侍婢的李太后一听火冒三丈,立刻怒气冲冲地怼了万历一句:“尔亦都人子!”(你忘了你小子也是宫女生的吗?)
嘿,伤害面太广,直接反噬到了自己身上,万历犯忌了吧?连你亲娘都敢鄙视,然后顺便自己骂了自己?万历自觉失言,面对气头上的母亲只能赶紧跪下来认错,稍后太后平息了怒火,却依然对万历与满朝作对不立长子为储之事耿耿于怀,万历虽然当日靠认错罚跪囫囵过去,但也自知太后的意志是断断不敢违拗的。
久而久之,在老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下,在满朝锲而不舍催促立储的节奏下,万历的心理防线无限趋近于崩溃,而他最爱的郑氏不仅没能在国本之争中给予他足够的理解,反而一再撒泼耍赖要万历承诺将常洵立为太子,女人的嗔怒比言官的口水更让万历心烦意乱,他和敷衍大臣们一样敷衍郑氏,两面夹击就像逃不出去的五指山,万历只觉得疲惫不堪。
其实关于国本,他自己也没有特别坚定的意志,他个人的初衷仅仅是宠爱郑氏这么简单,谁知道绵延了十数年后,已经发展成为几个权力中心错综复杂的乱斗,而当年那个活泼美好的郑氏,也在争国本的浪潮中悄悄老去,逼迫起万历来竟与乡野村妇别无二致,就连在大事上也不晓得给自己省心,郑氏的母族仗着她在宫里得宠,行事过于嚣张,给了言官啰里吧嗦的绝佳把柄,郑氏的父兄,更是处处想要特权逾制,甚至想追求与皇家同等的标准,颇有外戚壮大威胁皇权之势,苗头实在危险。
万历累了,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只有床和被子,他一眼都不愿意再看言官们文采斐然的批斗条款,也不愿意再面对郑氏一家贪得无厌的索取,当他从倦怠和痛苦中抬起头来,意外地发现了在床边尽心服侍、面容凄哀的恭妃,这个一辈子都活在自己一时冲动的恶果之下的女人啊,万历脆弱的小心灵一下子动摇了,他想起了凶残的言官,想起了殷切的母亲,想起了自己童年时候被老道爷爷冷落的点滴,细细数来,这滴沥不尽的国本之争,已经持续了十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