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六十六回虽主写尤三姐与柳湘莲事,可起头一段仍然承续六十五回兴儿的混话。兴儿的一番话被截断到两回里,仿佛是作者分回太过随意,然而第六十五回回末恰是兴儿混话的高潮部分:
“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
再一个,第六十六回也实在是短,饶添上第六十五回的余韵,也不过寥寥几页纸,若无,怕更短得不像话了。
兴儿说宝玉,虽是混话,倒也客观,借外人的眼光看一看,果然是如此的。可是兴儿说:
“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
这话乍听之下,倒有些诧异,除却贾政,也不知其余爷们寒窗十载都学了些啥,宝玉不喜读书是事实,可是“偏他”二字,可真是歪派了,甚至乍看之下,《红楼梦》里,倒仿佛唯有宝玉在苦逼读书似的,其余人都在幸福做纨绔。
当然这也是因为宝玉是主角,事无巨细都写到的缘故。
《红楼梦》的好处之一是一般人物都写得较立体,有不同角度的描述,宝玉就更是如此了。此时宝玉在兴儿嘴里的模样和在黛玉嘴里,宝钗嘴里,贾母嘴里乃至赵姨娘嘴里该有多么不同!然而每个人嘴里,不管她担着什么样的感情,存着什么样的心意,说宝玉,多少都有对的地方。如是各种片面,才组成了完整的人物。
而这样的写法,同时又是写言者自己,譬如通过兴儿活灵活现地演说贾府众人,也活灵活现地展现了兴儿自身的形象。
只是这种写法,说起来容易,写起来可就难了。等闲二流作家动辄都是通过自己的嘴论人物的好坏,说甲好甲便好,说乙坏乙便坏,如此可容易多了,只是人物形象也写死了。
纯属个人喜好,我尤其爱看《红楼梦》中对中下层人物的描写,大约也是因为中国的史书从来都是帝王贵族史,写到百姓处太少,而传奇小说又往往写得较粗略,不受重视,失传的也多。写得好且传下来的也就《金瓶梅》《红楼梦》数部。
如果二尤带着鲍二、兴儿几个仆人正经八百地做外室,关起门来过日子,大约也可写成《金瓶梅》的路数,然而这二书到底是不同的。
譬如:我们是要多艰难才能理解到宝玉毫无邪念的对女孩儿之爱,便是对二尤,他又是杵在前面挡气味,又是怕嫌脏另洗杯子……等闲都想歪了吧。偏生二尤又生得美,他难道不是花心吗?然而他只是爱“女孩儿”这么一个物种,说他是“天下第一淫人”其实也不为过,他如佛祖,心怀众生一般。虽然他的众生只是一半众生。
最妙处却在他的心怀众生又与他的私心之爱并不冲突,他便对二尤如此,亦不减损他对黛玉甚至对袭人之爱,谩说二尤,甚至连袭人黛玉之间都互不冲突呢。
有多少花心渣男希冀世人能像出于对宝玉的理解来开释他们,然而他们一旦有此希冀,倒更坐实了自己是渣男无疑。
这一点倒有些像一个佛家的故事。说是有两名僧人行至河边,恰遇一美貌女子也欲渡河,正因水流湍急踟蹰不前,因央告二僧能驮她过去。师兄顿感为难,师弟一口应允。过河后男女分道前行,师兄终觉不悦,责师弟犯了色戒,师弟坦然道:师兄竟还记得,我早已忘了。
宝玉有师弟的坦然,我们倘或疑惑,盖因我们全是师兄。
只是宝玉是师弟,也让人恍惚,这样的深情博爱,倒与出家毫不违和?
原来四大皆空与深情厚博爱不过是只隔着一层纸,宝玉等闲便由此至彼,也唯有宝玉可由此至彼。
(比较之下,惜春的参悟该有多么小乘)
其实佛家早说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实乃同一事物,并非两面。只是说滥了,也都不细想。
然而,传奇中的人物从来不知道自己身是传奇,况且宝玉此时心心念念的依然黛玉,越发不知把“四大皆空”四字该往哪里安放。
而我们作为“师兄”,就更不知所谓“空”是何物了,因此听见兴儿的一番话,都替宝玉高兴。
“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
这话连兴儿都知道了啊,可见风声不小。上有薛姨妈,下有兴儿,可不是上上下下都认定了?虽然也都知道最终宝玉没能娶黛玉,黛玉的结局也不过是早亡。可还是没来由地替他们高兴着——怪不得都说看《红楼梦》的人都有些痴傻呢。
倒是把尤三姐说给宝玉的话实在不能够想象,前头尤二、琏二并尤老娘都猜度认定,又都说不错,难道只是觉得相貌般配?大吃一惊的倒仿佛是读者,书外人这样地看着不般配,书中人倒这样的一边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