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书稿的成因非常偶然。2019年的某天,我的母校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文贵良教授来电,命我写一篇《朝花夕拾》的导读文章,只要两万字,是给中学生看的教学辅导通俗读物。好像是配合教育部的课纲而作。我没加考虑就答应了。过后才明白这是一件难事。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写这篇文章。这就拖了很长时间都没办法动笔。没想到,很快,新冠疫情就到了。
疫情改变了我的生活。2020年的上半年,很长时间,我几乎不用像往常那样去办公室上班了。上班除了开会,免不了一些程序性的冗务摩肩接踵而至。好消息少见,麻烦事总也不断。无穷无尽的乱象,令人气馁。感觉生命就要在这无聊颓丧中耗尽了。躺平虚度生命也更有意义啊。于是,这本书就在我的心里萌芽了。开始,只想着趁空刚好完成文贵良教授布置的任务。写过几篇后,忽然有了一种特别新鲜的感觉,我发现自己从未这样写过文章,从未这样写过鲁迅,从未这样写过文学批评。而且,刚开始写不久,我就预感会超出规定给我的篇幅字数。每篇都越写越长了。既如此,为什么不写成一本书呢?这会是一本有点挑战性的、又能满足我期待的新书。写法上如此还是小事,对我也许更有点心理和精神上的救援作用。疫情给了我暂停的机会,让我能够面对和考虑生活方式的意义问题。这本书的写作又使我得到了一种情绪和心理上的缓释,我想应该要和眼前的世界保持、拉开一些距离了。如愿以偿,最后,一篇两万字的文章,写成了一本逾十万字的小书。也是疫情,促使我有了一点新的感悟。人际接触因受限而减少了,连开会和上课都只能采用视频形式了。这是互联网新媒体时代的新生态。一方面是隔绝,隔绝生命的威胁;一方面是连接,千方百计、无孔不入、无所不用其极的连接和沟通。隔绝和连接所凭借、所必须的技术环节都是媒介,广义的一切媒介手段和程序。从技术到制度到观念,新的世界和世界观跟着呼之欲出。疫情使互联网的时代真正进入了互联网的世界。这只要看电商的发达就会很清楚了。新世界成型了。由隔绝而催生连接,似乎是互联网新媒介的胜利。但恐怕新世界就此陷入了更悲观、更深刻的隔绝。互联网新媒介在连接的同时,也就更加证明了世界和人际的隔绝事实上已经越来越深重了。积重难返,我们和世界、我和你之间已经无法不依赖五花八门的重重媒介而产生关联。本真和本性淹没、消失在了无所不能的技术手段中了。甚至,你不能不丧失自己的所有隐私权。技术便利和商业利益的自信与贪婪,遮蔽了一种本质: 一切媒介及其功能的无穷开发,正是人类心底绝望、放纵自虐的象征。而且,这在互联网时代已经越来越变成一种惯性加速度在朝着无底深渊坠落。那么,人间人性的朴素又如何表达呢?单纯的生活还有可能吗?精神和情思的纯粹性、崇高性还有吗?我忽然明白、觉悟了,给中学生写一篇导读的文章,进而写一本通俗的书,其实是给了我一个机会,可以尝试用朴素的方法回归文学,回归鲁迅;用朴素的方法回归文学鲁迅和鲁迅文学。也是回归我自己的人间生活。若干年来,鲁迅的话题在高校学院和自媒体的世界,已经越来越多地表现出各种极端现象: 捕风捉影的信口开河、深文周纳的繁琐论证、异想天开的强制阐释。总以为当代文学批评难免恃才炫技、逞强斗狠,不承想鲁迅研究既支持“胡说八道”,也更适合学术内卷。唯独少了一点文学感受、文学欣赏、文学理解、文学情怀的人文审美经验的阐发和交流。难得这本书给了我从《朝花夕拾》开始展开鲁迅文学审美阅读的一次较为系统的机会。从《朝花夕拾》的分篇解读开始,以文论文,以文见人;以人证文,以人见事。既以文体修辞行文的解读为中心,兼以呈现作者鲁迅的生平风貌、大节主流。主要目标是在文学叙述上体会鲁迅写作的艺术技巧,在宏观面向上看清鲁迅的人生道路走向。因此,在《朝花夕拾》分篇解读之后,又有了鲁迅生平简谱和文学传述(本书第一部分)的设计。
我把《朝花夕拾》读作鲁迅的文学个人史,兼有文学性叙述和个人史回忆的双重性。文体行文的修辞术当然首要关心,个人生平方面也须有基本和扼要的把握。《朝花夕拾》的文体和内容的限制性特点启发我在踌躇良久之后终于有了顿悟: 以个人编年体简谱为经,系之以文学笔法的传述和释论,成就一篇与《朝花夕拾》的文体和精神特点相当、匹配的鲁迅传述。鲁迅不失其亲切面目,我也获得了最大自由。重要的是,有关鲁迅的历史和思想的文学性表述有了可控发挥的形式。其实,古代史著中这类编年史体例很是常见,最早最著名的伟大典范就是《春秋左传》吧。只是我把它用来传述人物了。请原谅,这个类比举例并不恰当,我并没有妄自攀附之意。只想说明本书第一部分的人物传记体例,其实是有来历启示的一种自觉发挥而已。本书最早成文的是第二部分的《朝花夕拾》分篇解读,后来一边润色一边就在《写作》杂志上连载发表了。我担心这种通俗性的作品解读写法是否有意义。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是在浪费公共资源?其中最不好处理、我也没把握的一个难点是专业学术的通俗化表达问题。连载过程中,《写作》编辑宋时磊老师的鼓励给了我信心。他有一次说:“特别是这种既有学术内涵,又相对通俗的解读方式,是应该倡导的一种学术写作风格。是我们一直希望找寻的样本,您是‘理想的作者’。”看了这话我就很开心,真愿意信了,如释重负。不管怎样,总不至于使刊物难堪吧。否则真是太对不起了。在此鼓励下,我写完第一部分后,也同样有了试试先期连载发表的念头,后来就在《文艺争鸣》上分期发表了。非常感谢《写作》杂志方长安主编和宋时磊老师、《文艺争鸣》王双龙主编和张涛老师的宽容、慷慨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