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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70年代的上海石库门弄堂,一览无遗,一条弄堂内住户常常过百,一个门牌号里“七十二家房客”也是常态,人们坦诚相对,彼此熟识。到了夏天,门窗敞开,谁做什么事,几乎都可以围观或被围观。当然,或许那时,个人也没有多少值得藏匿的“隐私”。
家家门户敞开,男人穿汗衫、马甲、平脚裤或者直接赤膊,女人穿方领衫和大短裤,走进走出,毫无违和。各家的小木凳、小竹椅一天到晚都放在弄堂两边,偶尔也有早上没收进屋里的马桶一起列阵。逼仄是逼仄,倒也没谁觉得难堪,遇见了,最多就是说一句“触气”。随遇而安是弄堂的秉性,这也是“大气谦和”的肌理。
对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上海小囡来讲,最开心的是吃好夜饭乘风凉听故事。这是一道纳凉的精神会餐。
同住我们一个门牌号里的,有个很会讲故事的阿姐,就像后来的“知心姐姐”那样,周围聚拢一堆比她年轻了几岁的男女小孩,都是她忠实的粉丝。讲的是当时流行的“手抄本”。先是《恐怖的脚步声》。这是一个外国故事,跌宕离奇,悬念迭起,惊悚恐怖,很配夏夜凉风,月明星稀。一张悬赏公告,一幢荒芜小岛上的陈年别墅。如果谁能够在指定的房间待一晚,就将获得一万美金的奖赏。但不历经千难万险哪能轻易获赏,然后气氛就出来了。虽然听得毛发悚然,夜不能寐,一帮小孩子还是如痴如醉,欲罢不能。后来又听到了《第二次握手》《一双绣花鞋》。中国故事听起来更加“扎劲”,因为有了我们那个年龄似懂非懂又神秘莫测的公安和特务,加上阿姐的绘声绘色,常常被故事揪得心惊肉跳。到了八十年代,书本开禁,我才看到了出版社公开出版的同名连环画。
傍晚时分,为了风凉,有些人家端出一个小台面,放上糟毛豆、咸蛋、黄泥螺、咸菜毛豆、冬瓜汤。吃夜饭了。偶尔看见有咸炝蟹、炒鸡蛋、猪头肉、啤酒入席的,经过的熟人就会说一句“侬条件好额”(沪语意为:你家经济宽裕的)。主人就爽快回应,“来来,一道坐下来尝尝味道”。双方都晓得是客套,但这一来一往,实际上比吃啥还要“落胃”。
这个过程中还有小插曲,人们围绕家常或者社会新闻,互相调侃,也会趁机抖出一些“小道消息”,讲的人神兜兜的腔调。即便如此,吃饭照样不尴尬,也可以小老酒咪咪,山海经谈谈,也是一种别具风情的夏季弄堂“饭局”。
悬在木头电线杆上的铁皮罩子小路灯,一年四季昏昏欲睡,到了夏夜,这一份似明似暗,反而担起不一般的娱乐加持功能。
几个中年人就在这昏黄的灯光下摆开象棋,周边还围着一群观者。有意思的是,有个被人叫作“曹操”的,身形高大、赤膊,皮肤白皙,嗓门大,懂棋,却很少跟人对弈,他擅长的是观战中的点评。更有意思的是,观棋不语的圈内规则对他网开一面,他可以随便说,有点“特约评论员”的架势。
我至今没想明白“曹操”这个势大力沉的绰号的含义,也许是他镇得住,或许他确实说的有道理。这个象棋圈子不到凌晨是不散场的,有时我听完故事想钻到里面去看一下,但很快被“大前门”“飞马”“劳动”混合的味道赶了出来。
夏天日长,我还经常看到弄堂里挥汗如雨为自家打造家具的人。吃过夜饭,就在家里拉出一根电线,吊一只200W电灯泡挑灯夜战。好在那时一般没有超过“三天大热”的,夜晚还总有凉风拂来。大人们说,他们是在赶“三十六只脚”,敲结婚“家生”(家什),要在国庆婚期前赶出来。后来我自己结婚买家具时,常常会浮现这一幕,觉得如果早几年的话,我恐怕要有结婚恐惧症了。
我在夏天比较喜欢做的一件事是拖木地板,因为后面紧跟着凉爽的“享受”。房间不大,仅仅十几个平方,拖上两遍,主要是除尘加降温。也算是自己琢磨的消夏之道吧。夏天地板干起来快,干透后,我就直接赤膊躺下,非常舒服。我小时候胖,更易出汗,从地板上爬起来一看,两片“人背”影赫然在目。现在想起来,那真是血气方刚的青春印记啊。然后我喝着姆妈从街道工厂带回来的“酸梅汤”,那真是炎夏中的幸福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