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在窗外独自低语:“露水都不见了呢。”
天未大亮,母亲已早早起来。
我听见窗外哗啦的水流声,接着是母亲拖沓的脚步声。我知道,母亲已洗完了衣服,她开始浇花了。到了夏日,山民便要赶着与太阳抢时间。
院落中,开得最盛的是紫薇。紫薇花枝成串,枝头垂垂低下。这一株紫薇,是春日时父亲从一座悬崖下挖回的。父亲估算,它大约有四十多岁。比我老,比父亲年轻。
这样的晨昏时分,光线朦胧喑哑,人发出的声音却尤其响亮。我听见那脚步声跃上院落外的枇杷树,掠过溪岸旁那株五百岁的枫杨,到达院落对面的苍翠山峦。山峦把母亲的脚步声打了个回响。
夏日,是人把山唤醒了。
邻人走到院落里来了,她扯着嗓子对母亲说:“黄瓜晒得不行,什么时候下雨?”
邻人必定也是来菜园子里来浇水的。她的菜园子,就在我家院落外的一块墙基上。老房子拆了,夷为平地,平地便又如同几十年前一样,重新成为菜园子。
我听见母亲应和:“这天,雨不知在哪里啊。”
夏日的风从窗口吹拂进来。这样的早晨,是一天当中最舒爽的时刻。想起汪曾祺老先生写《夏天》:“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气很凉爽,草上还挂着露水……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如今一夏,却热得连露水也少见了。
山中的早晨很忙碌。比如母亲,每日早早起来,她先将菜园子浇一遍,再将花草浇一遍。通常需要两个小时,母亲说,草木比人还需要喝水。居于山中,草木最重。
我起来,打开大门。一阵凉风窜入,经过山风一夜的吹拂,昨日的暑气已荡然无存,仿佛昨日发生的一切,也已烟消云散。
天即将大亮,院落外的山峦之上,天那么蓝,并且,你看得出它将会透出更深的蓝。一朵云也无。
母亲抱怨:“这样的天,让人如何是好?”
母亲种下的玉米经不住连日阳光的曝晒,原本翠嫩的叶片被抽去了水分,几株向旁歪斜苦苦支撑。接过母亲手中的水勺,我学着母亲的样子,一勺一勺水灌入嫩苗根部。原本疏松的土壤发出低沉的嘶吼,那是干涸后久逢甘霖的畅快。
二
年年夏日的早晨,山民大约都是这样度过的。
在更早的冬季即将过去的某一天,山民敏锐地觉察出,夜越来越短,白日越来越长。这大约算是个喜讯,这意味着,将会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做活。
春日始,采茶、种地、割油菜,至如火如荼的七月,新一茬的玉米还在轮种,花生也成熟了,还有一种更细小的红豆,常种在沙地上。到了浓烈的八月,它细长的豆荚会稍许张开,这时候,小红豆该采摘回来,用竹篾子摊晾在毒毒的日头底下,直到晒至豆荚崩开。某个傍晚,母亲会将干枯到窸窣作响的豆荚搓出,随手扬洒进院落外的菜园子,然后将小红豆用塑料瓶子装好,小心保存。
夏日是如何开始的呢?
在山中,夏日开始得很早,自每年五月的立夏之日,便算进入夏季。那一天,要吃硬饭粿。山民将米捣碎,用手指捏出一个个“猫耳朵”,用膘肥的五花肉熬油,加汤,扔进一个个小粿子,倒入春夏之初刚饱胀的豌豆。待锅中粿子漂浮上汤面,那便是熟了。
在过去的日子,人人夏季都要吃硬饭粿。这一个立夏,我在伯伯家中捧着一碗硬饭粿,伯母说,吃了硬饭粿,脚劲硬朗,走路不打滑。
往年,人多时,家家都做。现在,村庄人人少,大家说好聚到一家去,通常自带着一只碗、一双筷。上一个立夏,全村人都围坐在伯伯家那古旧的老房子里吃一碗硬饭粿。
但是,哪儿有不打滑的夏日呢?一过午后,人逐渐颓靡下去。人走路时脚步擦在地面,发出长长的摩擦声,响彻小小的村庄。年纪长的邻人,常摇着一把蒲扇子喊:“哎呀,脚软脚软,拖不动。”
人们昏昏沉沉的,拖着脚步走到一条小弄堂中,在长长的石凳上坐下来,吹会儿穿堂风。大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这时候,通常已是午后三时了。三时之前,整个村庄静悄悄的,山民蛰伏,缩于小小的房子中,躲避夏日的热烈。远远望去,只有村庄背后的竹林轻微摇曳,明晃晃的,亮得令人睁不开眼。
母亲常在这样的天里,一个人在灶前默默烹煮一些汤羹,银耳汤、红豆粥、绿豆汤。灶火是午时烧饭时升的,午饭后,灶火不灭,留些炭火,用来熬粥、熬汤是最合适不过的。灶子旁,一个灰扑扑的水缸中浮着西瓜、丝瓜、黄瓜、茄子。搁在水中的蔬果,便于保鲜。长大后,读到《兰亭集序》中的浮瓜沉李,才知它的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