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父亲会坐在灶子后喝粥，父亲喝粥时，会默默看向一面白墙发呆。有一日，父亲突然说，你看那面墙上，像不像一幅画？我转过去，看白墙映出的墨色起伏，那是灶火常年熏下的煤灰。
父亲年纪大后，变得沉默。村庄又何尝不是，整个村庄都变老了。年轻人很少回来。夏日整个时节都这样热烈，蓬勃的野草，繁盛的树，绚烂的阳光……夏季好似是属于年轻人的。
三
我们几个年轻人跳下水。水真凉，凉意温柔将我们裹住。水面上涟漪荡出，在阳光下涌动着一种绵延而舒缓的光缎。水中有山、有树，还有蓝天、白云。水中有另一个夏天，清凉的、惬意的。
一条河沿着我们的村庄蜿蜒而过，一条路又沿着河流顺势向前。这样一条路，听说比父亲还年轻些，成为我们和山之间唯一的深切的纽带。
夏日归山，常是一边驾车一边看水。初夏和梅雨时节，雨多，河流常常暴涨。至八月后，雨水渐稀，水流干涸，露出白色洁净的卵石河床。在河床低洼处，常形成湖泊。像这样的湖泊，在一条河上数也数不清。每个村庄通常都拥有几个湖泊，每个人的一生，便也通常拥有一个湖泊。
湖泊有深有浅，深不见底的，成为浓绿色。不大深的，仍可见底部的卵石。还有夏日的光，经由水面的波纹，一道道折射下，成为一条条明亮的细长曲折的光带，光带中，手指大的溪鱼幽游自在，恍若无人。
其实河流也是近年才有名字，叫作洋溪源。名字取得朴素，原是我们居住的地名带有“洋”字，此地又是一条江的源头，便有了这样的名字。
有时候，我会想，在一条河出发的地方，大约才能这样亲近河吧。你几乎可以踏足过它流过的、涌动的、停留的每一处地方。
父亲偶尔会与我说起祖辈沿着河流飘向远方的故事，那时候，山中的经济来源是林木，林木运输就靠这条河。听说祖父年轻时双眼不好，有一日，他从这小小的源头出发，一直沿着这条小小的溪流漂到衢州的母亲河衢江，最后汇入杭州钱塘江，到达杭州一位眼科医生的居所。可惜，当时这位医生已搬离原处。几年后，祖父双眼皆盲，从此远离了河流。
将身体仰在水面，世界倒了过来，半圆形的桥拱，桥拱下是蓝天，蓝天染上了几抹嫣红。蓝天下，是山，是覆盖在山体上绿茸茸的树。山下，几簇小小的白色房子，它们被高高的芒草包围了。有成群的蜻蜓在圆拱下低飞，逆向光线将它们的翅膀照得透明。一只蜻蜓掠过水面，轻点着水，最后停驻在了我的头上——它是将我当作河中的石块了。
有人在水中翻起了跟斗，白花花的身体在浓绿的水面上翻腾，一会儿就不见了，一会儿又从水面上哗地一下蹿出。像一条大鱼。
像我这样不太会游水的人，只能沿着湖泊里侧的石壁慢慢踮着脚借着水的浮力游走，常年被泡在水下的石壁滑溜溜的，但我很熟稔，是幼时起就熟悉的游戏。不是游泳，只是与水玩乐，或仅仅是，在水的怀抱中度过夏季白日的最后几个小时。
这是属于我的湖泊。当然，曾经它也属于父亲、祖父，还有他人的父亲、祖父。现在，他们都很少来河边了，我只是偶尔听他们提及年少时，曾专程找宽阔的水面比谁游得远。父亲说，十七岁的一个夏日傍晚，以为会在河中央沉下去呢。那是少年时的意气风发，生死算什么。但我成年后，很少再见父亲下水。母亲常说，小孩子才玩水啊。
四
也有经常下水的人，是二伯。
二伯在夏季的夜晚，大多是在河岸上度过的。
每日用完晚饭，二伯便扛着长长的杆子出发了，杆子上挂着他的网具，这是一种细密的整排的丝网，可以捕捉到体型较小的溪鱼。
二伯通常早侦查好了某一个湖泊的鱼群，到了目的地，他手提着网一步步撒下去，像在水中缓慢地播撒种子。夜晚投入湖泊，湖面变得深不可测，细密的渔网看不清晰，幽深的水面慢慢吞没二伯瘦削的身躯。二伯那么瘦，像被水面托住了。当水再深一些时，二伯斜开身体向水中匍匐下去，水流划开又收拢。
二伯的头发真白，和岸边的卵石一样白。有人见着这白，知他在这湖中下网，便走到岸边来，默默看他在水中忙碌。
渔网撒下后，二伯独自在岸上住下，他大多带一件长袖衬衫，再带一只瓦数较高的手电。往河床上找个地方一躺。这样的夜晚，风清月白，日月星辰为被，二伯只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