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达哥拉斯以数为万物本原,《老子》也讲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用数来解释。可是再往下,就没有数了,而是象。以后的思想家将数发展为术,即《易》中的象与术的结合。比如:六、七、八、九,老阴、少阳。三阳为老阳,三阴为老阴,二阳一阴为少阳,二阴一阳为少阴。“大衍之数五十”的“数”不再是《老子》“一生二”所讲的数了。其结果就是没有往抽象的方向发展,象术都是现象界的和具体的事物。《老子》提出“道”,没有进入“非道”的理路去讨论。
《周易》从阴阳两分开始,但没有继续沿着两分的道路向下走。八卦是阴阳两极产生的结果。乾坤为两个门户,进入后,应该二分为四,但没有继续两分,而是用三分来组合。在乾坤两卦之下,三个阳卦,三个阴卦。为何两个阴爻一个阳爻的卦属于阳卦?王弼认为,天地人三才,做主的只有一个。王弼注《易》,已经排除了很多汉代的“术数”非理性成分,但他的理性仍然不够彻底。他的“三才”说不对,三应该代表三个阶段。人类早期,观察到一切东西都有发生、发展、衰亡三个阶段,一、二、三这三个数可以代表每一天早中晚的现象和人类少年、中年、老年的现象。如果从阴阳继续二分的话,就无法表现三个阶段的观念。佛教讲生、老、病、死四个阶段,其实主要还是三个,合病与老为一个阶段。天地人三才是横向的分法,三阶段是纵向的分法,这符合早期人类对事物观察有三个阶段的认识。阴阳是观察事物得出来的两个相关的观念,光明与黑暗,白天与夜晚,太阳与月亮,男与女,等等。同样,三个阶段的观念也是观察的结果。说“天垂象”,“观天象”,就是这个意思。
基于白天黑夜的阴阳观念,发展出早中晚三阶段的观念,这就是从二发展出三的走向,异于西方的两分法走向。有了早中晚的时间观念,阴阳的发展和变化就成为可能的了。有什么证据说有早中晚观念?八卦分别代表了不同的事物,有自然界的,有人类社会界的,比如家庭成员。乾卦下面的这三个阳卦中,“震”是长子,“坎”是次子,“艮”小儿子。坤卦下面的三个阴卦中,“巽”为大女儿,“离”为二女儿,“兑”为三女儿。这些子女就是在不同时间出生的。八卦中的阴阳没有明确的时间性,而早中晚三阶段是时间性的。早中晚是三个,阴阳是两个。三和二,用数学的方法组合,就是六个,再组成重卦,就是六十四个。由二到八,中间有个六。从二发展到三,中国古代的数就到此为止,以后都以象为主。
可见,《周易》的阴阳两分,不是严格的对偶,不是相互排斥的,无法发展成逻辑学的矛盾律和排中律,因为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这一点尤其表现在后来的阴阳鱼或太极图之中。《周易》的阴阳二数,发展出三,没有沿着两分的原则向下发展。《老子》也背离了两分,由数进入象术的领域。阴阳观念是经验的,没有升华到思辨的高度。从另一方面看,《周易》的阴阳是运动的,可以互补,另外,早中晚的时间概念也是变化的、循环的,从而可以为历史理性提供哲学基础,即事物是“变”与“常”的统一,有一定规则可寻。另外,阴阳二者虽然有分别,但没有互相排斥,没有将不在场的舍去,二者都在场,没有形成西方的在场形而上学,有利于中国历史理性的形成和发展。历史理性强调“常”与“变”,不仅考虑在场的因素,也考虑不在场的。可以说,西方文明中逻辑理性占主导和中国文明中历史理性占主导,其根本在于二分法的不同。
也许有好奇者会追问:为什么中西的二分法会不同?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语言的不同有一定的影响。语言的特点在很大的程度上导致了逻辑的特点。语言和逻辑是紧密相关的,中西皆同。属于印欧语系的希腊文有一个特点,即一些词加上前缀a,就构成该词的反义词,从而产生一对意思相反的词,正是两分法的对偶性。比如:tomos是分割的意思,加上前缀a为atomos(英文的atom)构成分割的反义词:不可分割,即原子。追究中西文化不同的原因,追到语言学特点,就算到源头了。再往前是不可能的,我们不能回答“什么因素决定了中西文明起源时不同的语言特点”这样的问题。
作者附言:本文原是2010年6月我在上海师范大学参加一个史学理论研讨会上的发言。2017至2018年间,大约有半年时间,陈宁博士每周三来我家讨论学术。他根据录音,整理成文,而且核实了相关资料,并对第一部分的前人观点做了增补。这篇文章是我们共同劳动的成果,特此说明,并向他致以衷心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