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历史记载非常丰富,而且古今是连在一起讲的。《左传》中的人物讲当代,离不开古代,拿古代的事情验证当代。古代文献中最典型的一句话就是周公在《尚书》中说的“惟尔知,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尚书,多士》),先周时期甲骨文的发现证实了周公的说法。克商之前的周人已经继承了殷文化的很多东西。这表明中国人在文化文明上是有根底的,一脉相承的。有因循,有损益,也就是有继承,也有改变。这就是中国历史理性得以建立的直接的经验基础。历史就是有、无的交替和延续。有会变为无,无也会出现有。“变”与“常”,可以用旅客住店来比喻。旅客昨天来今天走,都是过客;而旅店是常的,昨天和今天是不变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也是同样的意思,营盘是“常”,兵是“变”。
周公没有否定所有的殷王,只是否定商纣王,纣之前的都被称为哲王。这就是继承的原因。另外,周公告诉人们一个道理: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这就是改变,是非常伟大的思想。周公的时代可以看成中国的“前轴心时代”,孔子所处的“礼坏乐崩”的春秋时期是“轴心时代”。周公只意识到统治者要实行德政,但没有提出“仁”的概念,这是时代的局限。周公面对的是建立各种制度的要求,考虑的是如何稳定局势。孔子继承周公的道德观,发展出“仁”的观念,即把人当人对待。这一观念的伟大程度,接近自然法。
中国历史理性占主导地位的原因是,哲学家们离不开传统。中国最初的历史理性是与道德理性结合在一起的,即周公的言论,但到战国时被五行理论取代了。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论从汉到隋,一直成为政治哲学的核心,因为关系到政权正统与否的问题。中国有丰富的历史传统,这既是遗产,也是包袱。后来的人背着这个大包袱,不能将其轻易甩掉。孔子何尝不是背着个大包袱向前走?他的思想有新有旧。先秦诸子各家都有对三代的继承,都“出自王官”的说法不可信,但都有传统的根源。儒家墨家都引《诗》、《书》,只是解释不同。儒家温和地继承周公的观点,孔子的伦理是有层次的,由里向外是“仁”,由外向里是“礼”。墨子的兼爱没有等差,有点类似基督教,但又没有基督教的整体理论。道家否定“六经”,当然否定的时候,就会产生黑格尔说的“扬弃”。法家也否定“六经”,但对其内容也很熟悉。“六经”的特点是“经世致用”,是政治哲学,是伦理哲学。《孟子》受其影响,讲些经济理论,法家也提出自己的经济理论。司马迁引其父亲司马谈的话,“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史记·太史公自序》)。由此可见,历史理性与政治挂上了钩,史学为政治服务,为实践服务。历史既然与时间有关,就是线性的,线有直线和线段。直线的两端没有限制,可以无限延长;线段的两端都有头,不可延长。中国史学有“通”的精神,可以比作无尽头的直线;古希腊罗马的史学只当代,可以比作线段,线段也是直线,只是长度有限。
中国的自然理性不如希腊的发达。“五德终始说”是历史理性与自然理性的结合,用五行的循环比附朝代的更替。这种比附的结果,秦国毫无顾忌地、公然地使用残酷的暴力手段,实行专制独裁,他们认为这是完全合乎历史规则的,有历史的合法性。到了汉代,儒家感到秦的残暴违背道德,改“五行相克”为“五行相生”,并且把秦排除在相生的序列中,不承认秦为正统。所谓的“紫色蛙声,余分润位”,意思是说,紫色是杂色,是红与蓝的混合,不算正色,蛙声不算正声。余分的概念是,太阳运行一周的时间与月亮盈缩的时间不能整除,一个月多出来一、两天的叫做大余,多出几个时辰的叫小余。所有的余积累到29天或30天就可以闰月,所以叫“余分润位”,即历法上,岁月之余分只能算是润统,而不是正统。、这是《汉书》形容王莽篡政的话,但也适用于秦朝。
周公讲的天是宗教之天,天是主宰,有道德,挑选人间最有德的人做统治者。孔子讲天,对挑选决定人王的宗教之天存而不论,将道德之天引入人心。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但产生一个后果,即人可以与天、地参,给后来发展出的天、地、人“三才”铺垫了道路。荀子讲天,又不同于孔子,是自然之天,但他不是讨论自然,研究自然。他公开声称“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论》)此观点极其壮观,但他没有说应该研究自然,分解自然的成分。可见,中国人从来没有将天/自然当做一个课题来研究。人为万物之灵,天与人就是一致的。孟子认为,知人就可以知天。这一点到了宋儒那里,就更加大谈特谈,而那时西方的文艺复兴已在萌芽中。儒家讲“因循”,讲“损益”,就是要去包袱,批判地继承。但是在文化传统如此深厚的条件下,很难使“损益”达到质变。没有外在因素冲击的话,很难有突破。佛教进入中国,但很快就中国化了。人是历史的动物,即人是摆脱不开历史传统的。古希腊文明的传统是空白,也就没有包袱在身,可以轻松而自由地进行思想活动。中国三代甚至远古帝王的传说和历史是极其丰富的。这些传统使轴心时代的思想家无一不重视历史,可见他们受到传统的影响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