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之诗
宋燕
一
是诗,抑或是思?
窗外的梧桐叶黄了,金色的,像是一树沉甸甸的落阳。
季节如果亦有年纪,那春夏定为盛年。而秋,因为丰收,到底是知天命了。
这一树已知天命的秋叶,伫立在我的窗外,不知经历了多少的朝飞暮卷,雨丝风片!
我看着她们从春阳中醒来,吐出叶苞,绽放绿芽,再碧玉妆成。初生的绿叶,晶莹透亮,像是一树的青春年华。那里掩藏着初生的燕雀,悠闲的蜘蛛,甚至还有黑色的毛毛虫。它们在绿叶上睡着睡着,就长出了彩色的翅膀,然后踏月而去。
后来,那绿叶变得更绿了。肥硕、壮实,像是无数个绿色的巴掌挂在枝头,华盖浓阴,遮天蔽日。夏日正午,煞白的阳光利剑般的插进她们的胸膛,她们只是静穆地,将一团阴凉落在干涸的大地之上。若遇暴风骤雨,她们就稀里哗啦地鼓着掌。夜里,老人孩子们依旧喜欢去那树下乘凉,一把竹椅,一柄蒲扇,摇着摇着,便看见了头顶苍翠的绿叶与万古的星河。
如果秋风不再来,那这苍翠的绿叶,是否亦如这万古的星河?
因为落叶,秋风变得萧瑟。
秋风乍起,落叶委地,如烟花绽放,又瞬间洇灭。我曾弯腰拾起过地上落叶,像是拾起这一生的朝暮晨昏,寒来暑往。她们那么重,仿佛生命的标本,她们那么轻,仿佛岁月的书签!透过秋日的落阳,只见那黄叶的筋脉根根清晰,仿佛血肉已死,而风骨尚存。那些筋脉,网一般遍布叶片上的每一个角落,却又在叶柄处汇成一束。像是人的血脉,遍布全身,最后汇聚于心脏,终于怦然心动。
我想,千年前,那个在落叶上写诗的女子,是否将那落叶当成了知己?“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那女子满腔思绪无处可诉,于是独立碧树,倾吐衷肠。她的心事,惟有绿叶懂得,她的烦忧,惟有大树记得,她的惆怅,惟有秋风吹散。日复一日,直至西风凋碧树......叶落成诗,落叶诗成,像是绽放的繁花,片片纷飞,血肉模糊!
二
断舍离,说得轻巧。可是,断的是念想,舍的是过往,离的是曾经,没有哪一样不是自己,没有哪一样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像是秋日里,那金色稻田里的谷穗。谷粒颗颗饱满,深深地低下头去,仿佛肩荷重负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却依然被过往所累,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或许那不应该叫过往,而应该叫拥有。
当下已经拥有的!
这一生,冲动过,努力过,隐忍过,委屈过,所有阳光风雨都不曾白过,所有的天时地利才成就今天这个你。只是,已经丰收了,已经过了鼎盛的年华了,以后,只会如落叶。繁华过后,终归于平淡与寂寞。
秋天的告别,绝非生离,而是死别!是叶与树,是寂寞与繁华,是垂垂老去的自己与曾经的青衫少年。只是,经历过曾经沧海,是否可以安然地细水长流?
岁月亦有落叶。
因为有了日历,日子便有了形。每天翻开一页,日子便在指间飘落。有时候轻盈得毫无知觉,有时候沉重得不敢翻越。岁月如流水,春夏秋冬,如约而至,时光的河流终会冲刷掉所有的记忆。快乐的,悲伤的,风华正茂的,颓败凋零的,惟有放下过往,才会云淡风轻。
《千与千寻》里,最后的离别,琥珀川告诉千寻:“一路向前,千万不可以回头”。是啊,人生有什么是值得回首与留恋的呢?过去的早已过去,幻若云烟,杳无踪迹。
怨憎恨,求不得,爱别离是佛家之苦,亦是人生之苦。
秋天更深的时候,那梧桐树上的叶便尽数凋落。仰望,头顶是苍劲又干净的枝桠,俯首,脚下是满地黄叶堆积。那片片黄叶,像是片片撕落的日历,安静地匍匐于地,是过往的云烟,旧时的繁华,曾经的岁月。
记得有一年中秋,我应朋友之约,去后山的一片竹林赏月。中秋时节,昔日青葱的竹林早已凋黄颓败,那后山整片整片地覆盖着萎黄的竹叶,“落叶满阶闲不扫”不是凄凉,只是闲适、简静。
过往,片片飘飞,历历在目,却最终静静地融入大地,像是静静地沉于心底。所有是非,对错,繁华,落寞,皆不过是一笑泯恩仇。而此时,银色的月光刚刚从天边落下来,如清澈的溪流,在静谧的竹林间轻轻流淌。走过如日中天,方知月色清凉。
古老的寺院,暮鼓晨钟。小和尚一遍又一遍地扫着晚风里的落叶,师傅说:“没扫干净”。再扫,师傅仍说:“没扫干净”。直至师傅走到树下,摇落了树上所有的枯枝、败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