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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这座城
文 贾平凹
我住在西安城里已经是二十年了,我不敢说这个城就是我的,或我给了这个城什么,但二十年前我还在陕南的乡下,确实是做过了一个梦的,梦见了一棵不高大的却很老的树,树上有一个洞;在现实的生活里,老家是有满山的林子,但我没有觅寻到这样的树,而在初做城人的那年,于街头却发现了,真的,和梦境中的树丝毫不差。
这棵树现在还长着,年年我总是看它一次,死去的枝柯变得僵硬,新生的梢条软和如柳,我就常常盯着还趴在树干上的裂着背已去了实质的蝉壳,发许久的迷瞪,不知道这蝉是蜕了几多回壳,生命在如此转换,真的是无生无灭,可那飞来的蝉又始于何时,又该终于何地呢?于是在近晚的夕阳中驻脚南城楼下,听岁月腐蚀得并不完整的砖块缝里,一群蟋蟀在唱着一部繁乐,恍惚里就觉得哪一块砖是我吧,或者,我是蟋蟀的一只,夜夜在望着万里的长空,迎接着每一次新来的明月而欢歌了。
我庆幸这座城在中国的西部,在苍茫的关中平原上,其实只能在中国西部的关中平原上才会有这样的城,我忍不住就唱关于这个地方的一段民谣:
八百里秦川黄土飞扬,
三千万人民吼叫秦腔,
调一碗粘面喜气洋洋,
没有辣子嘟嘟囔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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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民谣,描绘的或许缺乏现代气息,但落后并不等于愚昧,它所透发的一种气势,没有矫情和虚浮,是冷的幽默,是对旧的生态状态的自审,我唱着它的时候,唱不出声的却常常是想到了夸父逐日渴死在去海的路上的悲壮。
当世界上的新型城市愈来愈变成了一堆水泥,我该怎样来叙说西安这座城呢?
是的,没必要夸耀曾经是十三个王朝国都的历史,也不自得八水环绕的地理风水,承认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已不在了这里,对于显赫的汉唐,它只能称为“废都”,但可爱的是,时至今日,气派不倒的,风范依存的,在全世界的范围内最具古城魅力的,也只有西安了。
正是这样,数年前南方的几个城市来人,以优越异常的生活待遇招募我去,我谢绝了,我不去,我爱陕西,我爱西安这个城。我生不在此,死却必定在此,当百年之后躯体焚烧于火葬场,我的灵魂随同黑烟爬出了高高的烟囱,我也会变成一朵云游荡在这座城的上空的。
它的城墙赫然完整,独身站定在护城河上的吊板桥上,仰观那城楼、角楼、女墙垛口,再怯弱的人也要豪情长啸了。大街小巷方正对称,排列有序的四合院和四合院砖雕门楼下已经油黑如铁的花石门墩,你可以立即坠入了古昔里高头大马驾驶了木制的大车喤喤喤开过来的境界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