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伦理剧和都市情感剧一直是我国影视剧的主流类型。随着现实家庭生活的变化和影视剧类型的再度细化,二者的界限有时也不那么分明,如今年热播的《我们的婚姻》和《心居》等,就都不容易归入单一类型。二者在一定程度上的“合流”,凸显了个体的角色多重性,例如女主人公作为女儿、妻子、母亲被同时置于了舞台前景。于是,影视剧中的母亲形象也出现了新的特质。
《人世间》中的周母:往日时光的追忆
今年年初登陆央视的《人世间》,延续了《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金婚》等以家庭史讲述社会生活史的优秀影视剧传统。剧中李素华和金月姬、郑娟和周蓉两代四位母亲,跨越了40年的岁月,形成了较为完整的形象序列。其中最有观众缘的自然是周家母亲李素华。素华完美符合儒家文化影响下的民间观念对母亲的期待:无私无我,将自己的爱彻底而又平均地给予每个孩子;勤俭贤惠,凭借着朴素的生存智慧将家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大地女神,或者说“地母”,是文学艺术中最为古老也最为重要的女性原型之一。地母孕育一切、包容一切,每个人都能从她的身上汲取温暖,在她的怀抱中安全地退回无忧无虑的婴幼儿状态。然而,大地女神如同自然本身,其孕育容纳一切的力量也存在着非理性的暴虐的一面。正如女娲造人的神话中,女娲在劳累疲倦时便不再精心捏制,而是随便用草绳沾上泥巴甩出小人儿。素华则是一位被涤除了非理性力量的“地母”,永远博爱,永远正确。郑娟作为一个“寡妇”甚至是在那个时代有污点的女性进入周家,本是女神迸发非理性暴虐又或者是展现“时代局限”的时刻,编剧却在此时让素华进入了温柔而深沉的睡眠。当素华再次睁开眼睛,也许是因为脑部损伤,也许是因为阿尔兹海默症早期症状,总之她进入了一种混沌而天真的状态。于是矛盾被轻轻地放下,既成全了郑娟的美德,也升华了素华的幸福。
幸福也正是素华区别于影视作品中传统的“地母”之处。劳动阶级母亲的伟大,在于无我无私的同时吃苦耐劳,因此塑造劳动阶级母亲形象的重点便在于“苦”:母亲如何在极端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含辛茹苦地哺育儿女操持家庭;同时因为生活长期困苦,劳动阶级母亲的个性气质往往沉默、内向、坚韧,比如郑娟。然而,素华是快乐而幸福的。剧集赋予了她东北人民活泼外向乐观开朗的性格,周家良好的出身和经济状况也让她拥有安定的生活,再加上那混沌的天真,她于是能够源源不断地释放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的安宁。在焦虑控制型的这一代“鸡娃”妈妈、重男轻女型的上一代“吸血”妈妈充斥屏幕的当下,这位周家老母亲抚慰了所有儿女的创伤与遗憾,也谱写了一曲往者不可追的挽歌。
素华是一位因其纯粹而获得圆满的母亲,这样的形象呈现当然是时代的规定,但它同样也是叙事的结果。如果我们将素华与另外三位母亲进行简单的比较,并不难觉察到素华的完美源自她身份的单一。周志刚长期在外,素华实际上并不是一位妻子或者一个女人,她只是一位母亲。金月姬除了是母亲还是一位领导干部,“母亲”所要求的爱与领导干部所要求的公平在她身上形成冲突。周蓉除了是母亲还是一个女人、一位妻子,“母亲”所要求的爱与女人的欲望、自我的追求同样在她身上产生矛盾。这些冲突和矛盾于是引起观众在评价上的巨大分歧。因此,素华的圆满只能是虚构的“特权”,也只能是往日时光的怀乡曲。21世纪的女性无论如何都无法退回到单一身份的生活,这是属于我们的时代的规定。
三重角色的分离:“女人”“母亲”与“自己”
那么,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母亲又是什么模样?这是一个难以进行概括性回答的问题。“人”“女人”“母亲”,女性的三种角色在现实生活中自然是重叠交叉的,但在一个故事或者一套叙事中,三者大体可以指向三个清晰且有所区别的主题或价值,分别是个人志趣的实现、两性情爱的实现和家庭角色的实现。总体上看,女性三重角色的凸显及其分离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题。
前文已经提到,这一主题在周蓉身上已经初现端倪。更为有趣的是,多重角色问题不仅仅影响着影视剧中青年女性的塑造,同时也投射至中老年女性形象之上。近几年的荧屏上出现了一类新型的中老年女性:她们经济独立,儿女也不需要照顾,在很大程度上她们是已经完成了母职的母亲。或许正因为如此,剧集热衷于展现她们如何做“女人”,表现她们的“女性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