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凡第一次见到罗福兴,“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仔,很瘦,一头黑色的寸头,看不出来任何杀马特的痕迹”。 第一次见到李一凡,罗福兴很警觉,为了营造有排场的见面氛围,罗福兴在一家小旅馆里开了一间钟点房,没有空调,热得要死。罗福兴还特意支开了李一凡身边的人,只和他一人面聊。
从罗福兴口里李一凡得知,这些年他一直找不到杀马特的原因并不是这个组织多么严密,而是杀马特群会在陌生人申请进群之后进行经历审核,主要是以QQ空间是否有杀马特扮相的照片作为审核标准,他们只接受同类,对于那些想混入群里的“好事之人”时刻保持警惕。罗福兴回忆起2013年那场轰轰烈烈的“围剿杀马特”的全网行动,一些杀马特黑粉伪装成杀马特进入到各个家族的QQ群,在获得管理员身份之后大量踢掉杀马特成员,导致诸多家族的QQ群被瓦解,还有在百度贴吧中大量污名化杀马特的图片广泛传播,也就是李一凡看到的那些“自黑照”。
李一凡请罗福兴来帮忙寻找愿意接受采访的杀马特。那时罗福兴问李一凡,现在还有人玩杀马特吗?虽然他对李一凡为何要拍摄这样的纪录片并不完全理解,但作为当年的“教主”,他还是有信心能在互联网上找到他们。当然,这一切都是要付费的。前前后后,李一凡支付了他作为副导演的工资,差不多有三万块钱。
随着关系越来越熟,罗福兴向李一凡详细讲述了自己的成长故事。
罗福兴出生在梅州五华县,他印象中和前往深圳打工的父母一起生活到上小学,后来父母把他送回了农村外婆外公家,他成了一名留守儿童。他每天不上课的时候就泡网吧,打游戏、玩劲舞团,村里年纪大一些的孩子从城里回来,头上顶个爆炸头,他觉得那个很酷,还很凶,没人敢欺负。他在村里的理发店模仿着社会人搞了个爆炸头,染成红色,“贵啊,花了我300块钱”。当他把那个夸张的造型上传到QQ空间里时,有人赞,有人骂,但无论如何他感受到了被他人看见的快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小学五年级辍学之后,他进入工厂,一边工作,一边继续在互联网上运营着自己的人设。
别看罗福兴年纪小,他很快懂得如何在互联网上发扬壮大自己的“家族”。首先得有一个所谓很凶的名字,Smart音译为“杀马特”,听上去就很凶,那时候互联网上流派众多,“葬爱”“残血”“狂少”“野狼”等等,多达上百个,不明所以的人基本上将他们统称为“非主流”。杀马特家族是如何异军突起,又是如何发展壮大的?罗福兴有一套玩转早年互联网的操作流程。
为了给家族造势,他在互联网上频繁制造话题,一个人注册好多个小号,用其中一个号写标题:谁是罗福兴?另一个小号写文章表达对罗福兴的敬仰崇拜,再用一个小号伪装成黑粉骂一骂。总之,无论褒贬,只要有让人提起就展开讨论的话题度,他就已经在舆论上成功了。罗福兴说: “你也可以说,我就是键盘侠鼻祖。”
而现实中的罗福兴呢?他宅、羞涩、穷,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等着他的是无休无止的两班倒工作。 这种巨大的落差让他的性格变得分裂,一方面他狂妄自大,一方面又自卑胆怯。 在和今年27岁的罗福兴聊天时,我依然能感受到这种割裂感带来的复杂。
纪录片断断续续拍了两年,罗福兴跟着李一凡走访了各个城市的杀马特,还在东莞石牌公园住了一个多月。李一凡带着他见不同的人,艺术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投资方。一开始罗福兴很怯,坐在一旁听着那些自己压根听不懂的话。时间长了,他也学会了知识分子们讨论问题的话术,甚至有模有样起来。在和其他艺术家聊起杀马特文化时,李一凡要讨论“杀马特文化背后的乡村社会以及他们的审美自由”,罗福兴金句频出,“审美自由是一切自由的起点”。我问他,在拍摄完纪录片之后,你对现在很多工厂子弟玩杀马特有新的认识吗?他回答说:“你在工厂是一个工人的身份,你啥也不是对不对? 你就是一个大型机器的其中一个小小齿轮。这里面现实世界和互联网虚拟世界是相互割裂的,他们处于断层中,农村教育的这种贫乏正是杀马特存在的基础。”
纪录片拍摄结束之后,罗福兴越来越忙碌。他给自己的百度词条增加了更多学术性的介绍,不再仅限于“杀马特创始人”,还是一名“艺术家”。
艺术家叶甫纳通过李一凡的推荐认识了罗福兴。她一直在做展示癖系列的作品,罗福兴的杀马特身份让她产生了兴趣,她第一次约见罗福兴是在东莞的石牌公园,这里据称是杀马特聚会的场所,离工厂很近,杀马特们假期时会在这里聚会,他们顶着五颜六色的杀马特发型,一起拍照、溜冰、蹦迪。这里的杀马特还有许多少数民族,多是来南方打工的壮族、苗族,杀马特们还会唱山歌、摔跤,无音乐伴奏跳街舞,一种混合了民族性的亚文化风格让叶甫纳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