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初,“80后”作家创作的“青春小说”曾经蔚为大观,但持续十多年后则风光不再。个中缘由是多方面的,而从小说艺术标准来看,青春小说的局限性十分显著,值得反思。
祁春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小说、青年文学与文化。近日,在“2022中国小说论坛”上,祁春风就上述话题作出阐述。
青春期的自我体验是“80后”作家最重要的写作资源,尤其在早期“80后”作家的作品中,青春期的情绪、情感的抒发最为显著。为了表现自我认同的痛苦和宣泄情感,早期“80后”作家主要倚重语言上的修辞。
韩寒在《三重门》中学习了钱锺书的幽默和讽刺,常常引经据典,苦心经营绝妙的比喻。但韩寒没有树立钱锺书的人性立场,“写这类人,我没有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韩寒不遗余力地嘲讽那些不学无术的教师、耍弄权术的教育管理者、不无心机的同学,但他在运用讽刺时缺乏人性的悲悯和同情,只是宣泄愤怒、轻蔑。在其后的小说创作中,韩寒放弃了比喻和引用等修辞,仍擅于制造一些幽默、讽刺的警句、妙语,不无得意地在小说中作为语言包袱抛出,这一点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小说叙述的连贯和流畅。
春树的小说以直白的口语,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寂寞、烦躁等随时表达出来。这从《北京娃娃》的许多章节名可见一斑,如“我爱五道口”“卑鄙小人”“极端无聊”“没劲”“啦啦啦”“烦死我了”等。
早期“80后”作家的修辞化倾向,除了宣泄情绪和抒发情感的需要,也体现了“作文体”的影响。尽管他们猛烈地抨击学校教育,但吊诡的是,他们的文学手段大多数还是中学语文所给予的,他们的作品残留了“作文体”的痕迹。中学语文重视句法、语法、修辞手法等知识的传授,也有周记、日记、作文课等写作方面的强化训练。
春树受日记体、“作文体”影响很深。“我最早的写作启蒙就是几本从学校门口买到的作文集。”许多“80后”作家从“新概念作文大赛”起步,尽管“大赛”鼓励青少年大胆表达自我的真实感受,但说到底,仍是“作文”形式。
张悦然、周嘉宁等“80后”作家的创作历程,表现了他们逐渐节制情感、克服“作文体”的努力。张怡微因为一直不能对“原生家庭”的分崩离析释怀,她的作品显示了内心情感长久的挣扎。她的小说始终保持着散文化的形态,抒情和议论常常情不自禁地从叙述的缝隙中流淌。但她的叙事艺术也逐渐成熟,小说中的抒情和议论既蕴含了深切的人生体验,又更加紧贴叙事,与叙事水乳交融,呈现了一种如怨如诉的语言风格。
修辞化的叙事显露了“80后”作家在叙事艺术上的稚嫩和缺陷。“80后”小说叙事最先获得评论家关注和概括的特征就是鲜明、突出的风格。“显而易见,风格化艺术,即一种过剩的、缺乏和谐的艺术,永远不可能成为最伟大的艺术。”
为了改变青春叙事的抒情化和修辞化的写作方式,一些“80后”作家尝试建构小说叙事的深层模式,采用了寓言化和象征的方法。由于对社会现实生活和主体精神缺乏深入而独特的思考,他们虽然十分细致地描绘了具有象征指向的非现实事物,但不能形成明确和深刻的思想意蕴。
颜歌曾经热衷描写“魔幻”事物,在叙事中加入象征的手法。她的成名作《异兽志》称得上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讲述“永安城”里人与兽杂居在一起生活的故事。但小说中的悲伤兽、来归兽、荣华兽等,除了外形奇特外,其实在职业、阶层和品性方面与人无异,而且小说最终解开的悬念不过是人比兽更坏,统治、利用、虐待兽的人类其实才是兽类。因此,这部小说中的魔幻色彩并没有深刻的寓意,而这样的象征手法并不比写实更高明,反而显得“文胜于质”“形式大于内容”。
甫跃辉在小说创作中也常常营造象征意象,他笔下的意象主要是动物。在长篇小说《刻舟记》中,甫跃辉描写了超越乡村现实和人情的妹妹形象,她充满爱心,养过各种小动物,最后因为寻找逃跑的鹦鹉而溺亡。作者似乎想赋予“那只漂亮而高傲的绿毛鹦鹉”更深层的含义,然而只是用“沉静”一词来形容人类无法理解的生灵和态度,断裂了进一步超越的意味,“妹妹之死”也因此止步于一种忧伤情绪的表达,缺乏更深刻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