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吴文津老先生必须从北加州的房产谈起。2012年春,朗诺想应斯坦福大学之聘到该校教书,我对居住了二十五年的海滨小城非常不舍,回他说找到合意的房子再说吧。硅谷一屋难求,朗诺打算仍骑车到学校,所以不愿住得太远,我则不喜欢开车,条件是房子须到处都可步行到。我们第一回北上找房,在斯坦福四周看了几处,不是太小就是太贵,中介言下之意是我们的要求太不切实际了,建议下回到学校北面便宜点的门洛帕克市找。第二次北上,我事前做足功课,发现门洛帕克市待售的房子寥寥无几,却有一处空置了数月,离市中心很近,骑车到斯坦福也方便,便请中介带我们去看,她居然没听说有这栋房子待售。后来才知道卖方的中介忙于销售豪宅,根本无心经营这单买卖;而这房子本身也不容易售出,原因是开发商拆了原有的老屋盖了前后两栋,各只有一个车位,虽说有车库但形同虚设,因旋转的空间太小,车子不易驶进,只好用来放杂物;而一般住三卧房的家庭有两个成人,需要两个停车位。最糟的是通往两栋间小停车场的车道很窄,较大的车出入困难。朗诺和我正好仅有一部小车,不成问题。
吴文津夫妇和他们在湾区带大的两个孙女,2015年摄吴先生夫妇是理想的邻居,平日互不干扰,有事商讨或妙人来访才相邀。他们的社交圈子比我们大多了,经常有国内外远道而来的亲友,甚至还有陌生人慕名来访。有些客人忘了他们年龄近百,谈得开心晚饭时分还不走,吴夫妇便请他们到中餐馆吃晚饭,吃完又回吴寓谈到深夜。吴太太对我说她忙不过来,我便教她怎样逐客:“这还不容易?吃完饭离席站起来时你就说,‘好吧,谢谢你们远道而来。下次见!’”果然有效。吴先生虽从旧社会走出来,脑子里并没有什么条条框框,对任何人都没有成见,人缘特别好。朗诺不少哈佛老同学听说我们和吴夫妇成了邻居,都说要找机会来拜望他,他的成都小同乡、香港城市大学的张隆溪教授倒真来了和他们叙旧。我没加入吴夫妇的教会,有几次跟他们去做礼拜,发现有个智障男孩总尾随着吴先生,有机会即依偎过去,吴先生便把手搭在他肩上,低声和他交谈。相信这是因人人直觉他是个没有心计、表里如一的人,也就是传统所谓的“坦诚”吧,跟他在一起感到无比的舒服自在。
张隆溪2014年从香港来探望吴夫妇,与艾朗诺在我们家留影我们搬来之前,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东亚图书馆的前中文主任彭松达,得知朗诺与我将和吴先生成为邻居,嘱咐我说:“你曾替洪业写传,也应该替吴文津作传!”认识吴先生后,我对他的背景也很好奇,究竟什么样的环境孕育了他这样一个人?有一天我见吴先生正在停车场修剪玫瑰,便奔出去问他:“吴先生您有空的话,我把您的回忆录下来好不好?”他感到有点突兀,说:“我现在正忙,以后再说吧!”我当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没空,还是借故推辞。直到2016年厚厚一本的《美国东亚图书馆发展史及其他》出版后,他送了我们一本,才确知他不是哄我的。然而等吴先生有时间,又轮到我没时间了。因2016年夏白先勇的《细说红楼梦》在台北出版时,朗诺和我正好在台北,谈起《红楼梦》为何始终在西方没有广大的读者,结论是这几百年前写的有四百多个人物的小说,连中文读者都需导读,何况是处处都会碰到文化障碍的西方读者?大家怂恿白先生写英文导读,我冲口说:“白先生,我帮您!”这是需要全神贯注的工作,替吴先生作传的计划只好搁置了。吴先生年事已高,虽然非常健康,我怕不赶快把他的事迹记下会来不及,便劝他把特别有历史意义的事比如抗战时替国军当翻译,五十年代搜集中共早期资料,六十年代考察各地图书馆与中国有关的收藏等,整理出来在“澎湃·私家历史”和《上海书评》上登载。
朗诺和我搬来两三年后,吴夫妇带大的孙女相继中学毕业去东岸读大学。他们两夫妇除参加教会活动,主要消遣是在电视上看各种球赛:篮球、棒球、足球,都兴致勃勃地追着看,许多球队的胜负历史都了如指掌;大概仍感到若有所失,又从动物收容所领了一头白毛小狗回来。这只狗曾受以前的主人虐待,乱吠还会咬人,很久都没人敢要,看到吴太太却懂得乞怜,吴太太把它抱了回来全家当宝贝。我本来不怕狗的,独怕这只见了多次仍对我那么凶的狗,此后到吴家前须打电话让他们把狗关牢,于是更少登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