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伊朗长大》里有一幕,奶奶和孙女在电影院里看日本电影。奶奶嘟哝了一句:“日本人只会打怪兽和切腹。”《新·奥特曼》里的日本高官不经意说:“不知为何怪兽总是在日本出现。”
怪兽是恐惧和渴望的杂交产物。日本人对土地和资源的极度渴望,对招致自然报复和强国欺压的恐惧,孽生出源源不断的怪兽形象。在奥特曼的世界里,怪兽通常是无善无恶的自然力量般的存在。外星人经常以智慧生命的形式出现。作为比人类更高级的物种,他们总是想要奴役人类或者当作燃料使用。他们善于伪装,在洞悉人性的程度上尚处于微妙的阶段,由此而生的怪诞,是童年看《奥特曼》时感到吓人的主要原因。日本和中国皆有丰富的妖怪文化,前者对妖怪谱系的梳理比中国人更热衷和细致。将科技和妖怪融为一体的“奥特曼”系列诞生于战后初兴的日本,就像水到渠成般自然。奥特曼本质上是半人半神;怪兽犹如不可思议、具有洪荒之力的自然之妖;外星人最接近具有人类意识或前世为人的神鬼,心思复杂不输人类。因为文化相近,中国大概是除了日本之外最爱奥特曼的国度。早年国内电视台引进该系列时打乱了顺序,导致当年的小朋友对奥特曼的身份长期混乱。现在,奥特曼变成70后、80后和10后、20后少有的共同话题。饭桌上,当新一代小朋友口齿不清地炫耀集到多少张奥特曼卡,为丢失的珍贵卡片掉眼泪时,大人们津津有味地从记忆里调取历代奥特曼的名字。背到某一代时断片,之后的奥特曼宇宙一片空白。除了出于怀旧,几乎没有人在初中以后还有追踪奥特曼的习惯。
从1966年圆谷英二拍摄《奥特Q》至今,奥特曼系列的寿数远超原创者的预期。今年樋口真嗣和庵野秀明的《新·奥特曼》上映,致敬初代奥特曼,提醒我们老一代的奥特曼观众,时间是怎样地流逝了。小时候爱看奥特曼,因为它符合儿童对暴力、毁灭和重建的喜爱。小孩子天性里有很多残忍的成分,对物毁人亡的大灾难事件着迷。就算长大成人后,在娱乐活动缺乏的时代,隔岸观火和公开处刑皆是值得倾巢出动的大型娱乐事件。所以尽管奥特曼来自更高的文明,还是很配合人类心理地以巨人身姿展示拳拳到肉的打斗。初代奥特曼经常不用光束,直接活活打死怪兽。这位银色巨人的动作有一点迟钝,有一点野蛮,有一点稚拙,还有一点猥琐,合在一起便具有独特魅力。他/她的光洁形象和皱皮疙瘩的怪兽形成对比。特摄片夸大了战斗双方与城市、田野的尺寸对比,仿佛小小电视机里真的装着神明大战。奥特曼用分明的方式回答了小孩子对“天外有什么”的疑问,堵住宇宙虚无主义在童年的蔓延。对人类来说,天外有什么和死后在哪里一样,都是最好不要细思的恐怖问题。奥特曼能同时为这两个问题提供漂亮的答案。宇宙里既有无善无恶的强大力量,也有比人类智慧高级得多的生命体。而人类虽然微不足道,却值得奥特曼这样天神般的存在豁出性命去守护,顿时显得很了不起。死后,奥特曼会回到M87星云上的光之国。奥特曼是放学后值得信赖的安慰。就算是小孩子,也会在太阳早早落山的黄昏体会到莫名其妙的低落。奥特曼准时出现,大开大合地把城市像模具般推倒。黄昏的消极情绪立刻随之消失。它还能满足收集癖和肉身凡胎变身成超人英雄的愿望,为不信神的小孩子们提供被(半)神无条件爱着、守护着的安全感。不过童年早就结束。如果不是庵野秀明和樋口真嗣的组合,很多成年人不会再去看这部最新的奥特曼电影。看上去,这两位的确是拍摄奥特曼的最佳人选。他们熟悉超人力量在地球上的各种运作方式,没想到拍出来的《新·奥特曼》如此乏味。
除了片首以介绍使徒的方式介绍将出场的怪兽,角度刁钻的分镜,奥列佛和睡美人结合的巨大长泽雅美和频频的卡顿感,整部电影都让人在旧梦重温的氛围中昏昏欲睡。它以平板车的速度缓缓推进,三头怪兽和两个外星人轮番出现,好像是故意打破情感聚集的可能,把大事件的紧张感平摊到接二连三的事件中。几乎没有故事性可言。怪兽出现,奥特曼打怪兽。有所希图的外星人现身,向日本政府提出隐藏危险的交换条件。其中一个外星人是佐菲,初代奥特曼中登场的奥特曼家族大哥,此时以彬彬有礼的绅士形象出现,抱着不愿诉诸暴力、引起大家不快的态度向人类提出“升级计划”,遭到拒绝后离去。平淡得几乎有了讽刺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