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尔纳:书写裂隙中的记忆
通过解读诺奖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首批中译本中的《赞美沉默》一书,评论者注意到,书写记忆似乎是萦绕着移民作家的一个重要话题,而古尔纳围绕记忆展开的写作,聚焦在了个体的复杂状态上:通过文字将这种复杂抽丝剥茧,拨开记忆中分岔小径的藤蔓,进而寻找难民、移民者的心安之处。
当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在2021年爆冷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毫不妥协并充满同理心地深入探索着殖民主义的影响,关切着那些夹杂在文化和地缘裂隙间难民的命运”的颁奖词,也许会使人们下意识地为其作品贴上“后殖民主义”的标签。而在了解古尔纳的经历,阅读古尔纳的作品之后,读者大概率才会恍然大悟,颁奖词中“裂隙”这一字眼,兴许才是通往其作品的一把密匙。
在自传性随笔《写作与地点》(Writing and Place)中,古尔纳曾提到“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写的是那种失去的生活,那个失去的地方和我对它的记忆”。书写记忆似乎是萦绕着移民作家的一个重要话题,而古尔纳围绕记忆展开的写作,聚焦在了个体的复杂状态上:通过文字将这种复杂抽丝剥茧,拨开记忆中分岔小径的藤蔓,进而寻找难民、移民者的心安之处。然而,亦如拉什迪所言,记忆提供的是一面“破碎的镜子”或“回想的碎片”,并不是按照理性的逻辑就能轻易厘清的,其中还暗藏着被碎片割伤的痛苦。而在古尔纳的小说《赞美沉默》中,这种痛苦或许是从记忆创伤中逃离的挣扎,亦或许是个人记忆与官方历史叙事的错位。
在小说开篇,叙述声音由问诊时“我”单一的沉默,逐渐转向讲述“帝国故事”与沉默的混乱交错。借主人公思绪引出的一句,“所有的开头似乎都经过了算计,而且一眼看透”,使人不免怀疑古尔纳在一开始就埋下了记忆谜团。而区别于石黑一雄作品中有意回避和遮遮掩掩的不可靠叙述,古尔纳从主人公“言说与沉默”的裂隙中,将纠缠的思绪展开,从中掘出真实的记忆,逐步展开对主人公积久成疾的心病的诊断。
《赞美沉默》中的主人公经历政权更替的暴乱后,离开了非洲故土,在英国与爱人相遇,努力融入英国的都市生活,与爱人的父母多次见面,在爱人诞下女儿后,组成了相对完整的家庭。然而,对于非洲的亲人来说,主人公在英国的爱人与女儿一直是个隐秘的存在,直到其父母为其在家乡安排了一次相亲后,主人公才不得已重新回到故土。在家乡的这段时间里,主人公却感受到家乡的“不可归”,最终才向父母交代在英国的生活,然后仓皇逃回英国。
对主人公而言,从非洲故土到英国的两次旅途似乎都是“逃离”,而在古尔纳笔下,这种不断逃离的根源,也许正是主人公个体沉重而真实的记忆。无论是最初非洲故土政权更替的暴乱局势,还是返乡后新政府企图在废墟般的故土上虚构可以得到救赎的假象,这些亲身经历与亲眼目睹的场景都将主人公压得喘不过气,让他背负着沉重的记忆逃至英国。而刚到英国的主人公似乎能从中看到一丝希望:试图通过言说沉重记忆,来消解真实的苦痛。然而,讲述故事是需要建立在讲述与倾听关系基础上的。为了维持这层关系,“我”不断调整着内容,“开始压抑一些事,篡改另一些事。”在面对威洛比先生与夫人时,甚至开始迎合听者,讲述帝国故事。而过去的真实记忆,在讲述中也就逐渐失落成了“沉默的真相”。
自此,言说与沉默,古尔纳将此二者的落差演绎为了“我”身上的裂隙。异族身份的“我”,用言语堆砌起来的一个个虚假故事,并非是从自己成长的土地上生发出来的。而伴随着虚构成分的增加,“讲述”就愈加远离了主人公在家乡的真实。当这种真实与虚假的撕扯无以复加之时,“我的声音听起来会非常奇怪,仿佛我在使用一种无法理解的语言在讲话。我感觉若有所失,不仅言语不清,而且羞于开口”,甚至“我”的舌头僵化变色,“我”的脑袋也因愤懑而嗡嗡作响。这种生理上的“失语”,也许是虚构故事与真实记忆间产生巨大落差时的“副作用”,或许也可能是个体,“摆脱了历史惯性的束缚后只会无所适从”的征候。
言说与沉默,无法削弱苦痛半分:真实陷入沉默,故事反复被言说。殖民强权者片面刻板的历史叙事,渗透进强烈的权力话语,并且在无意识中将个体的真实记忆压缩、塑形。但古尔纳轻抚这一段个体沉重记忆的复杂棱角,“我们有必要努力保存这段记忆,写下那里发生的一切,找回人们赖以生存并借此认知自我的那些时刻和故事。”在对个体复杂含混记忆的书写中,古尔纳试图扶持“封闭在历史的贫民窟”中的人们走出无力与偏狭,得到与个体真实苦难记忆对话的机会,望见自我宽恕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