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诸如“打工人”“尾款人”“工具人”“985废物”“小镇做题家”一类的身份自嘲,又或是“内卷”“异化”“无力感”这些对于处境的描述,都透露了一个尴尬的处境:年轻人过得不好。
这很像学者项飙曾讨论到的现代人“悬浮”现象,许多人想要拼命挤上高速列车,但不知道他们即将去哪。自我意识如此强烈的一代,更注重自我表达的一代,物质生活和选择更丰富的一代, 却面临着更匮乏的意义感和泛滥的无力感,以及更加退步的“自我认识”,这是一件极其吊诡的事情。
这种冲击,好比方说看着一群人拿着旧地图去寻找新大陆。
靠旧地图找不到新大陆
这两年为了理解自己的处境,我开始学习社会学、心理学等更多学科,并经常会引导自己做一项练习,就是对很多看似寻常的大白话再多一步思考。 因为很多误解和矛盾的源头,在于不同的个体对同一词汇表达,因其所拿到的地图不同,理解情况也会很不一样。
比如说“白色”,我们总是不假思索地使用,以为就是一种简单的颜色;但在爱斯基摩人的文化里面,“白色”有几十种甚至上百种定义。颜色尚且如此,更别提“快乐”“性别”“成功”“婚姻”等等看似简单、其实复杂的命题表达了。
这个练习的有趣点在于,把词汇放在不同的社会语境里,设身体会,能够很容易清晰分辨出,哪些是我们在依照社会规训和群体惯性做选择的,哪些是我们更想要的。
再拿“自我”来说。
多年前,社会学者曾经做过一组实验,让中国人和西方人同时用“我是……”造句。在实验中,多数西方人会填上自己的特质,比如说“我是个勇敢的人”,而中国人更多地选择借助描述自己和别人的关系来定位自己,比如说“我是儿子的妈妈”。很多社会学研究也发现,中国人更容易将“自我”放在关系中表达,强调国家、社会、族群。就连人生关键节点的选择,也会更倾向放在“关系”里来衡量。
社会学家费孝通曾把中国人的人际比喻成水波,以自我为中心,由近及远推出去。中国人好像有一个弹性的、多变的“我”,在不同人面前不断更换自己的演员角色,扮演社会规范中要求的角色,并且这些角色的言行举止有一套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但如果我们再较真一下,“你”到底是谁,“你”的成分怎么构成?有多少比例是社会希望你做的,有多少比例你想做的,有多少人能说得清楚?
今天的我们,得益于工具理性,享受到丰富的生活,但也因为工具理性的空前发展,齿轮难以摆脱惯性脱离轨道,逐渐演化出新的忧虑。当我们极致地把自己当作是生产力,疲于换取现代社会的生存和通行货币时,很多人的自我形状是模糊的、坍塌的、无力的。现代化的另一面,其实是价值危机,信仰危机,意义缺失的危机。
其实很多时候,所谓的失败也只是失败而已,所谓的缺点也只是个人特质而已,所谓的裸辞也只是暂停而已,并不一定等同于“贬义”或“低价值”。对于大环境的不确定性和普遍的无力感,普通人可以尝试的是,把成功和失败,优点和缺点,在职与裸辞以及别的选择,都当成是数据来观察和思考,而不是当成奖赏和惩罚,或是绝对的是与非判断。
一个人的自我认知和价值判断,是很大程度长年累月受到社会、家庭、教育、城市以及诸多方面的因素所塑造的。旧地图是父辈或是他人的实践所得,也是他们的宝贵经验,这帮助他们在当时的环境里闯出一片天地。但当我们拿着旧地图不假思索地在新世界企图寻找新大陆时,即便拥有再光鲜的标签,也是肯定会碰壁的,也是会迷路的。
我们要面临的路,和别人所走过的路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需要我们对自己有足够清晰的自我认识和接纳,需要我们对自己的渴望足够并且敢于坦诚,需要我们打开自己去看到更多“反面教材”,需要我们建立内部可控的认知体系和判断标准,在不同环境中试错和迭代,才有可能在纷繁的噪音和迷雾中找到新大陆,而这也会帮助我们找到自己不可替代的价值和热情。
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对“自我”有足够清晰的了解和坚持的底气。是否裸辞,是否选择大厂不重要,是否适合自己、符合自己的评判体系更重要。
是的,自我探索和自我认知的引导,是我们的教育一直以来缺少的必修课。这种新旧地图的冲突是每个代际交替都会面临的,每个代际都有自己的难题。但一味地将“年轻人过得不好”归咎于教育、归咎于社会、归咎于内卷,拿着旧地图继续跟随性地选择,是一种偷懒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