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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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嘲戏的精神会在魏晋大行其道?一言以蔽之,盖因儒家经学在汉末遭遇崩溃,以道家老庄精神为旨归的玄学思潮风起云涌之故。日益僵化的经学让人们逐渐“审美疲劳”,儒家宣扬的仁义忠孝之道也在魏晋充满血腥的政权争夺中暴露出了其易被篡改和绑架的一面,在已经看透世界荒诞性的魏晋名士眼里,一本正经的“建构”早已显得十分可笑,而超然物外的“解构”却变得聪明而又时髦。特别是,当《老》《庄》之学成为知识界、文化圈趋之若鹜的“圣经”之时,庄子的喜剧精神便渗透进士人的心灵深处了。所以我们看到,魏晋名士无不具有喜剧表演的天赋和欲望,但凡有机会展示自己的幽默感和搞笑水平,无不跃跃欲试,以求一逞口舌之快。
在嘲戏、排调的语言盛宴中,名士们奉行的是“语不损人死不休”的原则。在这一游戏规则之下,其他一切都可忽略不计,甚至包括“三纲五常”。即使君臣或上下级之间,也常常用言语戏谑调笑,甚至不惜拿父亲的名讳开玩笑:
晋文帝与二陈共车,过唤钟会同载,即驶车委去。比出,已远。既至,因嘲之曰:“与人期行,何以迟迟?望卿遥遥不至。”会答曰:“矫然懿实,何必同群。”帝复问会:“皋繇何如人?”答曰:“上不及尧、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时之懿士。”(《排调》2)
一次,司马昭和陈骞、陈泰同乘一辆车子,路过钟会门前时,就叫着要钟会同行,喊完就丢下他驾车跑了。等钟会出来时,车子已经走远。钟会赶到后,他们嘲笑钟会说:“和人约好了出行,为何那么慢哪?遥遥地看见你,就是追不上来。”请注意,这话已经不仅是“倒打一耙”了,而且触犯了钟会的父亲钟繇的名讳——“繇”与“遥”古音相同。钟会何等聪明,马上反唇相讥:“我矫然出众,懿美丰盈,何必要和你们同群。”这句话可以说是一石三鸟:分别触犯了陈骞的父亲陈矫、司马昭的父亲司马懿、陈泰的父亲陈群的名讳。司马昭不甘示弱,又不怀好意地问道:“皋繇是什么样的人?”皋繇,是古代的贤臣,但这个“繇”字再次拿钟会的父亲钟繇开涮。钟会应声答道:“他上不如尧、舜,下不及周、孔,不过也是一时的懿德之士。”这个回答不仅赞美了父亲,而且再次提到司马懿,更是一箭双雕的妙对!这时,君臣上下之礼完全被抛在脑后,大家只沉浸在语言带来的快感之中了。
下面一条更出格:
元帝(司马睿)皇子生,普赐群臣。殷洪乔(殷羡)谢曰:“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勋焉,而猥颁厚赉。”中宗笑曰:“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排调》11)
晋元帝(司马睿)的儿子诞生后,遍赏群臣。殷洪乔(殷羡)谢恩道:“皇子诞生,普天同庆。臣无功勋,却得厚赏。”司马睿笑着说:“生儿子这样的事怎么能让你立功呢?”这对君臣,真是一对活宝了。
不仅君臣之间不拘小节,同僚或好友之间更是“损之又损”。王导和周伯仁是一对经常开玩笑的老朋友,可谓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有一次,大概是在酒席上,王导枕着周伯仁的膝上,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周知道他要说什么,就反唇相讥:“此中空洞无物,然容卿辈数百人。”(《排调》18)周伯仁一不小心,就说出一个成语,同时也把王导纳入自己腹中,十分机智诙谐。
还有一次,王导和许多官员一起喝酒,举着琉璃碗时,灵感又来了,就对周伯仁说:“这只碗腹中空空,却被称为宝器,为什么呢?”这是戏称周伯仁无能。周伯仁是言语谈辩的高手,应声答道:“此碗虽空,却是精美超群,清彻无瑕,所以是不可多得的宝贝。”(《排调》14)
另有一次,司马绍问周伯仁:“刘真长(刘惔)是个怎样的人?”周答曰:“故是千斤犗[jiè]特。”犗特,指阉割过的公牛,有讥讽真长外强中干之意。王导听了就笑他这个比喻不够雅驯。没想到周伯仁马上把矛头指向王导,说:“不如卷角牸,有盘辟之好。”(《排调》17)卷角牸[zì],指年老的母牛,犄角蜷曲;盘辟,是盘旋从容,进退皆如骑者之意。暗指王导就像犄角蜷曲的老母牛,性情温和,虽然年老体衰,但盘旋进退皆能让人称心如意。以牛喻人,是一种善意而促狭的调侃,但非常生动,不是非常熟悉的老朋友只怕说不出这么绝妙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