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感到了末日。
但就在这时,大地戛然而止,好像列车的急刹车。这一瞬的感觉极其奇妙,恐怖的一切突然消失,整个世界特别漆黑而且没有声音。我赶紧踹开盖在腿上的砖块跳下床,呼喊妻子。我听到了她的应答。原来她就在房门的门框下,趴在那里,门框保护了她。我忽然感到浑身热血沸腾,就像从地狱里逃出来,第一次强烈地充满再生的快感和求生的渴望。我大声叫着:“快逃出去。”我怕地震再次袭来!
过道的楼顶已经塌下来。楼梯被柁架、檩木和乱砖塞住。我们拼力扒开一个出口,像老鼠那样钻出去,并迅速逃出这座只要再一震就可能垮掉的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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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跑出胡同,看到黑乎乎的街上全是惊魂未定而到处乱跑的人。许多人半裸着。他们也都是从死神手缝里侥幸的生还者。我抱着儿子,与妻子跑到街口一个开阔地,看看四周没有高楼和电线杆,比较安全,便从一家副食店门口拉来一个菜筐,反扣过来,叫妻儿坐在上边,便说:“你们千万别走开,我去看看咱们两家的人。”
我跑回家去找自行车。邻居见我没有外裤,便给我一条带背带的工作裤。我腿长,裤子太短,两条腿露在外边。这时候什么也顾不得了,活着就是一切。我跨上车,去看父母与岳父岳母。车子拐到后街上,才知道这次地震的凶厉。窄窄的街面已经被地震扭曲变形,波浪般一起一伏,一些树木和电线杆横在街上,仿佛刚遭遇炮火的轰击。通电全部中断,街两边漆黑的楼里发着呼叫。多亏昨晚我睡觉前没有摘下手表,抬起手腕看看表,大约是凌晨四时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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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父母与岳父岳母都住在一楼,房子没坏,人都平安,他们都已经逃到比较宽阔的街上。待安顿好长辈,回到家时,已是清晨。见到妻子才彼此发现,我们的脸和胳膊全是黑的。原来地震时从屋顶落下来的陈年的灰尘,全落在脸上和身上。
我将妻儿先送到一位朋友家。这家的主妇是妻子小学时的老师,与我们关系甚好。这便又急匆匆跨上车,去看我的朋友们。
从清晨直到下午四时,一连去了十六家。都是平日要好的朋友。此时相互看望,目的很简单,就是看人出没出事,只要人平安,谢天谢地,打个照面转身便走。我的朋友们都还算幸运,只有一位画画的朋友后腰被砸伤,其他人全都逃过这一劫。一路上,看到不少尸首身上盖一块被单停放在道边,我已经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还活在这世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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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骑车在道上,我被一些穿白大褂的人拦住,他们是来自医院的志愿者,正忙着在街头设立救护站。经他们告我,才知道自己的双腿都被砸伤。有的地方还在淌血。护士给我消毒后涂上紫药水,双腿花花的,看上去很像个挂了彩的伤员。
这样,在路上再遇到的朋友和熟人,得知我的家已经完了,都毫不犹豫地从口袋掏出钱来。若是不要是不可能的!他们硬把钱塞到我借穿的那件工作服胸前的小口袋里。那时的人钱很少,有的一两块,多的三五块。我的朋友多,胸前的钱塞得愈来愈鼓。
大地震后这天奇热,跑了一天,满身的汗,下午回来时塞在口袋里的钱便紧紧粘成一个硬梆梆拳头大的球儿。掏出来掰开,和妻子数一数,竟是71元,这在当时是一笔巨大的收入。我被深深地打动!当时谁给了我几块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事过三十年(注:本文写于2006年),已经记不清是哪些人,还有哪些名字,却记得人间真正的财富是什么,而且这财富藏在哪里?究竟什么时候它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