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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很小的时候,时常跟着母亲到山里去。母亲是队里的妇女队长,她领着她的大小三军到田里忙农活去了,我便在荒草坡上玩。甩石子、搬石块、捋野花、捉蚂蚱、看蚂蚁筑巢,或者躺在草地上打滚儿,静听山间各种鸟儿的鸣叫……
掀石块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奇怪的黄褐色小虫子:小嘴儿几乎难以辨认,身上满是纹纹道道,胸部有四对小爪子,前腹粗,后尾细长 ,一节一节向上弯曲,末端有一枚尖尖的倒钩……哦,这不是别人常说的蝎子吗?都说它很厉害,蛰人可痛了,这么个小东西,是真的吗?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去捏蝎子的头部,与此同时,蝎子的小尾巴灵巧地向前一弯,我的手指便““嗖”地像扎了一锥子!我痛得捂着手指“哇哇”地哭起来!
妈妈闻声赶来了。她朝着北面山脚下喊起来:“二老孔啊,二老孔,你过来寻个法子给治治吧,这东西手贱,叫蝎子蛰啦!”
“咹?”这时,我朦胧地看到,山脚下的菜园地里一个大虾米似的老头儿站在那里,侧棱着身子,手搭耳罩,朝山上发问。
妈妈又喊了两遍,他才听清了,拿起袄披在光着的脊梁上,在田里转悠着,沿着那条窄窄的小径晃荡着上来了。他笑嗨嗨地来到我跟前,伸手在口袋里抠索了半天,才掏出一匣火来,捏出一支,伸进嘴里,蘸了点唾液,在我手指上磨起来。漏风的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噜着:“好了好了,小孩儿不痛了,瞎黑睡觉梦见个好,白天捡个大元宝!……”古老的儿歌,从他那没牙的老嘴里哼出来,更增添了几分纯朴亲切,像杯陈年老窖,弥漫在山野里!
我看着他那老树皮一般慈祥和蔼的笑脸,也似乎舒舒坦坦真的不痛了,我停止了啜泣!
二老孔哆哆嗦嗦地收起火柴,转身走了几步,又颤颤巍巍地回来了,他看着我,从上身的破衣袋里掏出一个黄灿灿的甜瓜,塞进我手里,转身迈着小步子去了。他的腿弯曲着,步子有些蹒跚,走得比上来时还要慢,胳膊弯弯地垂在两边,颤巍巍的身子晃的很大,好像脚底随时都有可能踩空,滚下山坡。我真有点替他担心。在一处光滑陡峭的地段,不得不蹲下,用胳膊扶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往下蹭……他终于走完了这段坡路,坐在一处平坦的草地上,那里土肥,草又绿又旺,像一块墨绿的大毡子。
二老孔仰起脸来,看着他走过的这段曲折陡峭的坡路,好久好久不惜起来。我似乎看到了他那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密密的小汗珠儿,嘴微张着,脖子上的老皮一松一驰,费力地喘息着,喉管里发出丝丝的声音……过了些时候,他两手摁着地,慢慢爬起来,弓着身子走去。草地上有条依稀的小径,不到尺许宽,尽管走的人挺多,却还是没有把它踩实,泥土仍没露出来。只见那平展展的绿毡子上有条绿草拼成的小沟儿。他走过这条弯曲的绿色小径,又过了几条沟坎田堰,便进入了他所管辖的那片菜地。
这就是 二老孔,他给我的大甜瓜,很让我记忆犹新,后来我才知道了他的许多事情。
二老孔的祖辈曾是在朝为官的书香门第,随着时光的流失,日渐败落,到二老孔爷爷这辈上,已衣不遮羞,饭不饱肚。为了谋生,为了延续香火,二老孔的爷爷抡起了逃荒的扁担,携妻儿老小,拉根棍子要着吃!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再也走不动了,便在村里落了脚,在几个穷乡亲的帮扶下,安顿下来。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单靠租种地主的田地过活。老天爷不长眼,年轮收成总是忽起忽落,混个饥饥饱饱,没有稳沉的时候。那时的二老孔还是个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孩子,他老家院中有两棵高大的白果树,爷爷还保存着几粒小种子,埋进了地主家的园子里,条件是每年拿出一斗粮食给东家,树是东家的,结果后,可以分一部分果子给他家。
他爷爷没活几年就走了,不过,在他高登极乐之际的时候,那园子里,已长出了两棵白果树,有大拇指粗,一人多高。那年白果树抽芽吐叶时,他爷爷就病倒了,秋后寒霜一降,叶落归根,他老人家就瞑目了。他是看着那两棵白果树去的,神情很安详舒心。
不过,他省心了,好处没留下一点,却给儿子留出了一斗粮食的税金,留下了一屁股饥荒。每年每年,二老孔的爹都要为这额外税金,多流些汗水,多犯些愁思。即便如此,屁股后面的饥荒也是越拉越多。他爹没有爷爷死的那样舒心。那年跑鬼子,他爹在田里锄地,正累得汗水淋漓,肚皮憋回去咕咕叫,飞来一颗枪子儿,正中老汉面门。他倒下了,鲜血咕咕地淌,就像肚子咕咕叫一样的声音,染红了泥土,染红了庄稼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