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村间小路导引我走向老屋,睁大眼睛,满是好奇、新鲜、惊讶,惶似当初刚到城上的无知。原来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家,当又过二十年,重新返回时,竟也生出无比陌生的感觉,曾经熟悉的街街巷巷,当初那么顽皮地踢着小石子与伙伴上学,唱着儿歌与同学在涝池边嬉戏,闭着眼沿小路摸着回家,也曾被赵家的狗撵的疯跑,或者充满激情地在城墙跟下捉迷藏,不顾危险地在罗家坟园场上打尜尜,争强好胜地在草垛之间抓特务,三大步、滚铁环、丢沙包、跳方格,可以扯着嗓子大哭,可以不分肮脏打滚,还能悄悄在水沟里洗澡,威风八面地在田野里赛马,那童年啊,谁说只是破烂的衣衫、饥饿的肚肠?即便啃上一嘴黑馍、拿上一只洋芋,现在不也是美好的回忆?
还和那个淘气包打过架、上过门,竟也让我无比留恋、无比甜蜜!我嘴角挂着笑,近了,更近了,我看到了我的老屋,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那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那引发了我无数的回忆和留恋的地方,尽管东、西、北面院墙都换成了砖墙,但南面那面土墙依然是那么熟悉,那凸出来的一块土坯不是我翻墙弄坏后父亲又补砌的吗?那朝院内明显倒过去的两米不是那次下雨泡倒又新抹的吗?你看那块土坯上不还有我小时候刻画的“土”字吗?那儿时的画面都一股脑地涌上来,真有一种上前亲吻的欲望。
车子终于到了门前,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儿时的童音,喧闹的人声,热情的乡亲,熟悉的脸庞,还有来往的驴车,啰响的马嘶,和着泥味儿、粪味儿、烟味儿。张爷的黄牙上沾着一根菜叶,咧着嘴憨笑;狗屎提着长短不一的裤子在抹一桶清鼻;小花背着一只竹筐在拾粪。还有皮车户的扎鞭,拖拉机手的白手套。似手指间滑动的音符,又似拍电影滚动的布景,都在我眼前乱晃,乱嚷,乱闹。蓦然,一声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从耳边响起:“来了?”是我哥,对了,是我哥!顿然,我眼前的景像全部消失,只有哥嫂,其他的,只是幻影,那留在记忆里的幻影。
我睁大眼睛四处寻找,纵横几个巷子,却只有我哥我嫂,可现在也不过午后稍过啊?“走了,都走了,打工去了!上城去了!”哥的话平淡无奇,我杵立当地,良久,踽踽而行,细细地望,慢慢地想,村巷的大致轮廓还在,只是比过去更整齐了,路面硬化了,各家房屋都是砖砌的大瓦房了。除了我的老屋,再也不见土坯做的房屋了,院落也是砖墙,修葺一新,院内铺排整齐有序,农具杂物都绝不乱放,墙上还有雕画的各种图案,甚是富丽。不过可惜的是,家家都是铁将军把门,鲜有人家居住,间或只有几位弯腰的老者——可是我儿时的中年人——匆匆而过,眉目上略显惊讶后,便带着沉重的呼吸去完成他们被儿女交给的任务。
巷子里没了人声,也没了马的嘶鸣,甚至狗吠鸡叫也不会听到,更别提那袅袅的炊烟和母亲在巷口高声地呼喊:“宝儿哎——,吃饭来!”这魂牵梦绕的呼喊啊,寄托了多少思念,多少乡情,浓浓的乡土气息,俨俨的母子深情,沉醉了多少诗人,唤醒了多少浪子。多少年以后的去年,母亲又在窗口无意间喊出“宝儿哎——,吃饭来!”早已成人的我不感到羞愧,带着满眼的泪水、和着白发苍苍的母亲做的白面条子,只有大口的吞咽。哦,那声音,比绕梁仙乐如何?我会常常回忆的,以使这一声呼唤更悠长些,更悠长些……
看到了,那渠边的小房子还没完全坍塌,那不是生产队时大张爷的场房子吗?那里面过去可热闹了,生产队过去有许多牲畜,那匹著名的、膘肥体壮的红骟马是皮车户的辕马,那编了1、2、3、4号的最有力的骡子,可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们没事就到生产队的场院里去玩,当然更是为了看众多的牛马、神气的皮车和皮车户。
但是,最让我难以忘记的是在晚上,点一盏油灯,由我父亲为乡亲们念卷,念河西宝卷是我们最神圣的活动,没有任何人敢于胡说哪怕一句混话、怪话,念前,父亲要先净手,焚香,其他人则一片肃静,就连平时混闹的我们小孩也没了声气,女人们则做好吃食,待念完卷,男人们好吃喝。礼毕,开始念卷, “丁罗宝卷才展开啊”“阿阿弥陀佛啊!”“诸佛菩萨降临来耶”“那么阿弥陀佛啊!” 那朗朗的音调与符号,不是最好的文化传承与教育吗?我不就是受它的熏陶长大成人的吗?我竟然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