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外界的声音有多嘈杂,班宇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节奏。身边有人搬至北京,他依然生活在出生、成长的城市沈阳,常常在小工作室里开始一个人安静地写作,他尽量把写小说当成一份坐班的工作,不在晚上写作,也不因写作而熬夜。他的笔耕不算勤,写作速度不算快,大多数时间看书,听摇滚乐,开玩笑时会说如果日常写作还能比现在写得更多一点。
他没有排斥写东北,也不认为自己有义务必须接着描绘东北的故事。换句话说,是否继续往下写东北题材,取决于新小说的表达需要,他不想给自己设限。出版了两本短篇小说集后,大家好奇班宇什么时候会把笔触伸向更大的体裁,他的语气开始较劲,“大家都问我什么时候写长篇?导致我现在有点逆反心理,我就不写长篇,我就写短篇。”
片刻,他悠悠说起写短篇小说是对一段时间想法的总结,这一段时间探索到这里,而下一段时间的思想在另一个分岔的小径上。“如果在一个短篇的篇幅里,我说不完,我必须要有更多的空间来讲述我那些带着毛刺的、毛茸茸的东西,一次一次地描绘我想表达的轮廓,那个时候,我觉得无论作为一个长篇还是短篇,都是成立的。所以,对我来说,篇幅不是一个核心的考量点,是你有没有把事儿说明白、说清楚,或者至少做到了自己相对及格的水平线上。”
这个号称是“写作车工”的人说,只有写小说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在干正经事,感受到一点存在的价值。每每做起其他事,心里难免升起荒废时间的感受。“我好像是一个新时代的车工。工人一天必须要干几个活儿才能证明咱们工人有力量,咱们工人有价值。虽然说我干的这几个轴承,这几个螺丝,最后全都是报废的,或者我们最后做成的这台巨大机器根本卖不出去。卖出去和卖不出去跟我没关系,但是,我把这几个零件做好了,这个事儿跟我有关系。我喜欢做这样的事儿,车零件的事儿。”
你觉得中国东北地区的浪漫和其他地区有什么不同?
B东北人哪儿懂浪漫啊?我们一点儿也不浪漫。我们是流民或者移民的遗产,对于浪漫的解释,就是在所有的压力空间内,就那么一下儿,一声轻柔的叹息。
现在回看,你觉得东北这片土地给文艺工作者提供的养料是什么?
B没什么特别的,都一样。创作者反而要去思考:自己是不是足够尊重自己的经验,足够有信心来呈现自己的经验。
东北上世纪 90 年代的国企改制是几代东北人的集体记忆。这种伤痛也时常在一些与东北有关的作品中出现,它对于你的具体影响有哪些?
B具体影响就是我家都下岗了呗。我妈 1999 年没了工作,我爸 2001~2002 年也没了工作,那你不得重新找活儿啊?所有人对于下岗这件事,至少轮到我父母身上的时候,没有一种特别惊讶或者哀怨的情绪,因为他们做了 10 年的心理准备。他们的同学、以前的同事,从上世纪 80 年代末、90 年代初开始经历这些东西,只不过在千禧年前后有一些标志性的 10 万人或 20 万人的大厂不行了。你见过定向爆破的建筑物吗?倒塌是缓慢的过程,不是一下灰飞烟灭。我不能说是钝刀子割肉,但你早晚要挨这么一刀。劳伦斯·布洛克说 800 万种死法,你把你最痛苦的死法都想过一遍之后,当死法降临到你头上,你会说,这符合我想象的,我可以接受。
什么在东北慢慢消逝的东西,是你很怀念的?
B我没有特别怀念的。我在沈阳生活的时间太长了,导致有时感觉我的知觉和触觉都不那么敏锐了。如果说有一点敏锐的话,可能是我对于上一个时代的敏锐,但对于今天来说,我很难在千头万绪里找到自己叙述现在的沈阳的脉络,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是从工厂都被拆除之后盖了一堆商品房这点说起?那全国都是这样;还是从大工业被私人收购这点说起?又或者是从全国最大的盗版市场被一举歼灭这样的点说起?它们可能都代表着某一个侧面,如果说是消逝的话,应该所有人都能感受到。
有人用“东北就是中国的拉丁美洲”来形容东北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你是否认同?这种色彩是否也存在于你的记忆中?
B我压根儿不认为东北跟魔幻现实有什么关系。魔幻现实作为拉丁美洲被归纳的一个文学流派,它有特定产生的背景,人们再用这个文学形式进行各种各样的表述。严格一点说,我不认为此刻国内写作者的魔幻现实主义跟拉美有任何血缘或亲缘上的关系,并且,大家把拉美的“魔幻”两个字未免看得太轻而易举了。事实上,他们用了非常大的努力来重新构建了一个拉丁美洲的镜像,看似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加西亚·马尔克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等人把这一批国家的传统、政治的传统、19~20 世纪的遗产,把那些 20 世纪大家拿着烫手的东西,完全融入到了一个新的、庞大的世界体系里,这是我认为的魔幻现实主义,它跟现实完全可以做到一一对照。国内的大家好像只是从字面上理解魔幻现实。在所有的小说里,如果有这种定义的话,不妨把“魔幻”两个字去掉,就是现实主义,全是你可以理解、可以get到的点。你完全理解他为什么那么干,你完全理解那个地方为什么会那样,一点儿也不魔幻。大家不要装作局外人了,这件事难道跟你没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