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昍也证实,新人律师被压榨、剥削的现象,在这个行业中普遍存在。
在律师的工作流程里,billable hours(可发单工作小时)是当月表现考核的决定性因素,相当于写给客户的“账单”。每个项目的billable hours在发给客户前要交给合伙人审核汇总,刘昍曾见证一位合伙人将实习生和新人律师的工作时长全部删掉,改动为自己的工作时长。 除此以外,新人律师还要为他人的错误买单。在刘昍团队,通常是中层合伙人制定业务方案,资深律师负责核心内容,剩下的律师负责其余部分,最终向大合伙人汇报。有几次,中层合伙人的方案出了问题,“前面的通宵全部白费了”,但最终加班弥补错误、受到斥责的,却是新人律师们。“(中层)合伙人切断了我们与大老板之间的联系,如果对工作安排不满,或者和他们发生争执,就要面临着被‘告黑状’的风险。” 有律师说,在自己挂职期间,合伙人会以各种理由克扣律师证不发,“想跑路都跑不了”。 在二三线城市,律师们的处境更为艰难。在部分本地律所,新人律师不仅需要处理各种琐碎事务,还背负着KPI压力,应酬酒局难以避免。但他们的工资标准却远低于大城市:陈鸣说,在自己的东北老家,月入过万的律师已经是凤毛麟角,大多数刚入职的年轻律师,薪资只有3-5千,“所以大多数人宁可选择考公务员”。 刘昍记得辞职前的那种感觉:“每天从睁开眼那一刻就开始烦躁,今天、明天、后天都没有盼头。”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熬,要么逃。
最终,刘昍选择了离职,告别了使他“饱经折磨”的D所。他想“逃离CBD”,回到老家的西北小城。但回老家做律师,“谁又能保证那不是又一个修罗场呢?” 潇潇离职后,找到了一家薪酬更低、但氛围更轻松的律所。新的合伙人风趣幽默,团队成员也不再“相互甩锅”。但她也很清楚,自己所在的团队“就像沙漠里的一片绿洲”,存在太多偶然和运气的成分。 小雨在“五院四系”中的一所高校就读,本硕期间有过多段律所实习。每一次找实习,“最重要的是四处打听这个团队要不要‘避雷’”。“一是看团队里有没有认识的人,二是看团队的人员流动率和年龄分配。如果只有年轻律师,合伙人下来就是一群小兵,就要考虑一下这个组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不是业务不行,就是合伙人不行。” 这与律所的性质有关。“律所它再高大上,内部的结构也是小作坊,传统的合伙制律所,大家挂在一个律所的title下,但能接触到的几乎只有组里的人。”主管合伙人将直接影响工作氛围,他们既决定业务方向,也决定这个“小世界”的文化。但“人”是最难以预测的因素——“好的特别好,可怕的也特别可怕,一切都像是开盲盒。” 这种小组式的垂直管理,让新人律师既无法内部流动,也难以改变在组内的弱势地位。
小雨说,在“卷生卷死”的法学界,最终能够进入精品所和红圈所的,一定是法学生中的“卷王”。在面试中,这种心态被称作“自驱力”,也是律所招人时重要的考量标准。
但在小雨看来,“能‘卷’赢的一定是那种从小就学习很好的,他们习惯了被赞许和被期待,所以不需要律所去push,他自己就会push自己。” “第二个特点是,他们忍耐力很强,对自己需求的退让和忍耐程度足够高。”小雨第一次进入红圈所实习时,看见所内一半律师用着1L以上的水杯。连续一周下午四点才吃午饭后,她理解了前辈们:“不是真的没有时间接水,只是觉得接水的时间成本高于收益,所以宁可压缩接水的次数,把时间让给手头上的工作。”而这样的高强度忍耐之后,“崩溃就是彻底崩溃了。当你发现自己受不了的那一刻,就是濒临病态或已经病态的时刻。” 而一切的逃离、告别和伤痛背后,“是我们总是低估了环境对人的影响,并且高估了自己。” 小雨今年要开始找工作了。她开始思考自己是否真的适合这个行业,其中最大的担忧是,“我的身体太差了”。在律所实习期间,她开始胃疼、失眠、反复发炎,一场小感冒也要拖十天半个月。 “可是我们又能去哪儿呢?”法学的专业特点,注定了他们能选择的职业实在有限。“要么就考公务员,要么就是去公司做法务然后躺平。前者一样累而且压力大,后者没什么发展。” 另一个难以忽略的因素是“沉没成本”。小雨说,自己学了六年法学,有过三天背完六七本书的“死亡期末”,参加过辩论赛和模拟法庭,申报过各种奖学金,“‘卷生卷死’了这么多年,总觉得要再坚持一下。”小雨觉得,和别人比,自己已经很“幸运”:“一个LLM(法律专业硕士学位)要几十万,还有各种有偿的实习内推、培训课程……律所里有很多人,因为前期投入太多,他真的需要钱把这部分成本cover回来,所以即使待得很不高兴,他也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