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生育来自于身体的病痛。今年70岁的曼特尔,一生都在与自己的身体斗争,在《气绝》中,在“三部曲”中,无不揭示了与身体抗争对她世界观的持续影响。她说:“如果你像我一样,在27岁时就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你就会把没有孩子、提早进入更年期这些事儿想明白了,因为一切都是灾难性的。”
从青春期开始,曼特尔便遭受痛经、大量出血的折磨,被奇怪的疼痛折磨。她去求医,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妇科医生大多数是男性,他们认为她的病因是精神问题,开了抗抑郁和治疗精神病的药物打发她。每种药物都会产生副作用,医生的办法是开出更多的药物,造成更多的副作用,她陷入恶性循环。“我意识到女性和医学界打交道有多么艰难:她们的痛苦没有得到缓解,她们的诉求没有被听到。人们总说,她抱怨太多,她话太多。所以,我认为女性的身体是一个写作主题。我不希望人们认为我老生常谈,但这确实是一个阴影。”
病痛为曼特尔的生活投下过阴影。她和丈夫杰拉德·麦克尤恩(Gerald McEwen)16岁认识,20岁结婚。1974年她写出《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被出版社无情拒稿。长期服药让她产生吗啡幻觉,恍惚中看到马戏团演员坐在她病床边不停地抽烟。她向精神科医生问诊,大夫诊断的结论是,“由过度野心引起的压力”让她疼痛,建议她停止写作,找一份别的工作,比如去服装店当售货员。她真的去了一家百货公司,在时装部工作,午餐时间她不吃饭,步行15分钟去图书馆看各种史料,为写作做准备。
麦克尤恩学的是地质学,1977年他在博茨瓦纳谋了份差事,曼特尔一同前往,在博茨瓦纳生活了5年。在非洲,曼特尔的身体状况仍然没有好转,通过查阅医学书籍,她判断自己患有子宫内膜异位症。她实在无力承受病痛,回到英国做了手术,切除了卵巢、子宫以及部分膀胱和肠道。她和丈夫都很年轻,生活被扭曲,接下来如何面对可能要持续终生的疼痛和疲惫,如何走出生育困境,他们茫然无知,于是离婚了。两年后,他们发现对方仍然在心中占有重要的分量,两人复合,此后一直共同生活至今。复婚后他们去沙特阿拉伯生活了4年。
疾病使正常的生活、工作变得不可能,“缩小了我的生活选择,也缩小了写作范围”。曼特尔一生服用药物,激素导致身体从不足百磅激增到她无法辨认自己的程度。她自嘲,好在留下了凶猛清醒的头脑,更强化了一向活跃的感官,并让她更加站在弱者一边,把生活看成是一场需要付出全部勇气和意志的斗争。
曼特尔在《遇见魔鬼》(Meet the Devil)中写道,手术后她在病房里,笔记本总是触手可及,随时记录种种幻觉和真实,用笔写下疼痛。她认为在纸页上表达“病痛”太有必要了。病床上的笔记本象征着一位妇科疾病患者的过去。有女性写作之后,几百年来女性创作者极少在艺术和文学作品中表达自己的痛苦,这件事往往由男人代劳了,苏珊·桑塔格称男性写的是对痛苦的“情感幻想”。男性作家写的小说反映了一种医学角度的理解,即女性身体天生虚弱,无法可靠地表达任何程度的疼痛。19世纪的医生甚至建议女性不要阅读或写作,担心这会恶化疾病。因此,曼特尔的医生归因于精神,出自历史的偏见。
历史的偏见认为,女人的身体存在于沉默中,而不是大声说出来。童年的境遇让曼特尔成为坚定的反传统者,而身体的变形,无论是字面上的还是隐喻上的,则成为她一生的写作主题。她在历史小说中表达了她对女性身体的关注,尤其关注王室女性的身体在历史上的地位。
在英国,成为真正的名人有一个标志,你是不是偶尔或者经常被王室召见,出现在王室举办的宴会、派对上。曼特尔受封大英帝国爵级司令勋章(DBE),显然是达到了这个“成名线”。但她对君主制持激烈、甚至不乏极端的批评立场。她说:“君主制作为一种制度,受欢迎的程度让我感到困惑。我不想认为人们天生就有奴性,……在共和国里,我可能会呼吸得更舒畅。”
2013年,《伦敦书评》杂志在大英博物馆为曼特尔举办了一次演讲,题为“王室的肉身”(Royal Bodies),演讲内容是公众视线里的历代王室女性。她说:“皇室宫廷里充斥着太多混乱、不堪的淫秽生活;女人们只是由同一张面孔、四肢和器官组成的人而已。”至于登基后的白马王子,他对女人也并没有什么浪漫的想法,只想着她尽快给自己生个合法的男性继承人。在谈到英国王室的新代言人凯特王妃时,她说,凯特是为王妃的角色所遴选出来的,因为“她无可挑剔,有着所有人都羡慕的消瘦身材,没有怪癖,也没有个性出问题的风险”。凯特王妃是“为繁衍后代设计的”,是“没有独立人格的橱窗模特,只取决于她穿着什么,有完美的塑料笑容……迄今,她的唯一意义和目的是生孩子”。她的身体被视为公共财产,重复着都铎王朝女性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