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我第一次见到先生,
适逢家中祖母六十岁大寿,父亲是出了名的孝子,特意请了江南一个马戏班子前来城里表演大马戏,以此为祖母贺寿。
彼时先生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是马戏班子里跟着师父走南闯北的小学徒,瘦弱的个儿,苍白清隽的脸,站在台上格格不入。
或许他更像个文弱的读书人。
听闻那也是他第一次跟着师父上场。
马戏班子,最经典的一招便是嘴里喷火,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小姐,看到先生嘴里喷出一大串火苗,胆小的都捂住了眼睛,不由得惊叫一声。
随即,那火熄灭过后,先生手里竟似变戏法一般出现了一朵娇艳的玫瑰花。
我缩在母亲身旁,都看呆了去,那时我以为先生会法术,定是从天上来的。
先生吐完一口,还想再来一次,然而这次却不知怎的出了差错,那火喷出来后,被风一吹,完全给糊到了先生脸上去,这下可真是惊险了,先生忙用袖子往自己脸上扫去,火熄灭后,露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黑不溜秋的脸蛋儿。
原本清秀的脸已经看不出眉目,还有一股头发被烧焦的味道。
“哎呀,这下可是成了一块黑不溜秋的煤炭了。”
“你们看那个喷火的小子,那脸本来白嫩嫩的,现在啊,活像是煤堆里刨出来的。”
叽叽喳喳的笑声穿透力特别强,先生被定在台上,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头顶大花瓶,脚踩两只滑轮,手里还同时抛着五个鸡蛋的大师父见状,只是看了先生一眼,面不改色地继续表演着。
那时候,先生在台上急得眼泪花子都要掉下来了,下台也不是,顶着一张黑炭似的脸继续表演也不是。
我站在母亲旁边,听着大家笑得欢,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先生眼里的茫然与羞愤。
他杵在台上,僵硬得像一根木棍。
“大家快别笑话那位小哥了,是祖母大寿的好日子,又有这么多宾客在场,莫要失了咱们贺家的颜面。”
先生无地自容之时,是长姐出言解救了他。
长姐冲他微微点头:“您先下去收拾一下吧,并不是什么大事,红红火火,是福。”
先生朝长姐鞠了个躬,终于退场了。
这台戏,总算是有惊无险继续了下去,这个小插曲,也很快就被后面的精彩表演给覆盖了去。
好戏散场后,一些人抓住了机会上前给祖母贺寿送礼,我们一群小孩儿趴在台上台下,去捡那些随处散落的道具来玩,有气球,有彩带。
我偷偷跑到后台那里,扒拉开红布,拱进了一个脑袋。
一声响亮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里。
先生此刻已经收拾干净,恢复了之前白皙的脸色,于是,那一个大耳光所留下的指印,看起来尤其显眼,鲜红的,沉重的。
“你这混蛋小子,今日是故意砸老子招牌吗?”
“小混蛋,若不是老子见你可怜,把你从街上捡来给你一口饭吃,你指不定早就横尸街头了,却不曾想到是个废物,白瞎了老子那么多粮食。”
那位师父见状,仿佛更加生气了,手掌高高抬起,若是再落下,先生的半张脸必然要破相。
我当时害怕极了,白着脸正打算鼓起勇气阻止,一道清脆却温柔的声音响起:“住手。”
我心中一喜,回头看去,长姐竟然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连忙上前挽住长姐的手臂:“长姐,我害怕。”
“你这个鬼灵精,尽瞎跑,母亲唤我来找你呢。”长姐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
随后看向那位师父,只见他高举的手掌已经有些尴尬的放下了。
“原来是贺家二位小姐,让二位大小姐见笑了。”他搓搓手,脸上勾起市井的笑容。
先生也看着长姐,眼里有闪烁的光芒,随后又局促的低下头。
或许,他不想被两个女孩子看到他如此窘迫的一面。
“各位师父今天辛苦了,这是家父叫我送来的谢礼,接下来,你们怕是还得辛苦两日,诸位收工后便好好休息,贺家已经给各位安排了住处。”
长姐从身后取出一个红包,语气婉转却不失贺家长女的风度。
“啊这...谢过贺老爷,谢过贺大小姐。”师父有些激动地接过那看起来颇为丰厚的红包。
长姐点点头,转身之际又说道:“祖母大寿之际,师父教训徒弟也莫要太过分,被人知道了,万一说您是对贺家不满,可谓是得不偿失。”
这句话,将那师父说得冷汗连连,他下意识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大小姐说得是,是小人思虑不周了。”
长姐淡淡一笑,转身拉着我的手道:“鬼灵精,走了。”
长姐拉着我离开之际,我回头看了一眼,见先生看着长姐的眼睛里,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