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她拒绝我帮她换袋子,不让我帮她洗澡,甚至不让我靠近她。她在洗手间准备了一辆四轮小车,把必需品都放在上面,又做了一个罩子遮起来。每次处理完造口袋之后,她会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房门锁上。
我只能尊重她的选择,有事就发微信跟她沟通。偶尔儿子成了传声筒,在两个房间跑来跑去,门开开合合的声音,像我开开合合的心。
一般情况下,造口袋清洁之后可以用4到7天,可我妈受不了有一点点污秽,她一天去十几次洗手间,频繁更换造口袋。这导致她皮肤过敏,腹部长出一片片红斑,痒到恨不得抓破皮肤,我只能去医院开了激素软膏,放到她的专用车上。
有时候,她在洗手间待得太久,我在外面捶门,看到她捂着肚子、蜷着身体出来,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什么也帮不了她。有时候,她在洗手间里低声抽泣,我在外面默默流泪。确诊癌症时她没有哭,手术前她没有哭,药物反应剧烈时她没有哭,可是换袋子的时候,她哭了。
失控的治疗
第二次手术之后,我妈发生了一些变化。
她以前从来不化妆,穿衣服也多是素色。但这次出院后,她买了很多颜色鲜艳的衣服,大红或大粉,还让我帮她买化妆品,开始学习妆发。她囤了很多香水,喷在洗好的衣服上,还买了大束的香水百合摆在房间里。每次去做化疗前,她会认真地打扮自己,好像努力想哄自己开心。看到她这样,我反倒会有一些担心,总觉得她是在掩饰内心的沮丧。
我们把化疗的那栋楼叫做“癌楼”。癌楼有五层,就在医院气派的门诊大楼后面。在这里,我生平第一次看见我妈跟人吵架。
我妈是敏感体质,化疗过程中经常出现不良反应,发烧、呕吐、拉肚子。注射化疗药之后,人的心脏和肝脏马上就有反应,会觉得心烦气躁。健康的人无法理解生病的人,很容易缺失应有的体谅。
我妈的对床,是位75岁的奶奶,从外地来的晚期肺癌患者,她家来了很多亲戚,他们围坐在病床边聊天、嗑瓜子,甚至有人对着手机录起了歌。我妈皱着眉头,不停地翻身,正是不耐烦的时候,听到一位男性对那位奶奶说:“就您这身子骨,再活上两年没问题。”我妈突然“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声嘶力竭地喊:“老太太会比你长寿,你才活两年呢,一个大老爷们,说话不走脑。”
那个被骂的男人暴跳如雷,扑过来要掐我妈的脖子,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妈抓起手边的暖手袋向那人砸过去,这一下用力过猛,造口袋漏了。这场崩漏,让病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捂住了鼻子,包括那个男人。我赶紧拿出新造口袋来换,化疗病房没有遮挡帘,我妈裸露着肚子,躺在床上,瞪着所有人,没有避讳,没有畏惧。
出院回家后,我妈的活力大不如从前。她变得异常敏感,不喜欢灯光,经常关着灯待在房间;讨厌一切声音,我打电话都要躲开她。“我可能坚持不完所有疗程”,好几次她这样对我说。
图 | 妈妈和儿子的背影
有一晚,凌晨一点多,我听到客厅里有微弱的声音,持续了半个小时 。我起身,轻轻打开卧室门,眼前的一切令人触目惊心。
客厅北墙上写满了红色的字。我妈站在椅子上,左手端着墨盘,右手拿着毛笔,身上穿着她最喜欢的那条紫色长裙。距离她头顶一米远的地方是吊灯,上面悬着一根绑好的绳子。我呆在原地没敢动,脑袋一片轰鸣,像是陷在一场噩梦里。
我妈转过头,我看到她化了妆,眼睛哭得有些红肿,她站在那里,对我说:“其实我还没下定决心。”我在心里大喊:“妈,我多想救你,我想让你永远健康。”身体却传递出一种很深的无力感,我觉得很累,特别想躺在地上。我一句话没说,走过去慢慢把她扶下来。她嘱咐我:“先用布把墙挡起来吧,别吓着孩子。”
事情过去后,我们两人都非常默契地不再提及。我把墙重新刷了一遍,还挂了一幅画。这段记忆后来变得很模糊,我几乎不记得遗书的内容了,它成了我心里不可触碰的地方。
我托人开了一些抗抑郁的药物,我妈服用之后开始嗜睡,反应也变得很慢,但再没有提过自杀。我以为她正渐渐好转,直到有一次打扫房间时,我从她枕头里抖出几十粒药,红红绿绿撒了一床。她把所有药都停了。她向我解释:“不用担心,我没想别的,每天吃药都饱了,搞得没有胃口,就想停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