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会消失吗?移居海外的我发现英语正在退化
移居巴黎后,我的英语逐渐模糊,法语入侵日常表达,甚至连母语发音都变了样,原来第一语言并非牢不可破。
移居国外后,我发现自己的英语悄悄起了变化。第一次察觉是在晚餐时,我正和在巴黎长大的丈夫聊天,突然有个词卡在嘴边说不出来。问题出在“r”音上。前几个月,我一直在努力练习法语的“r”,那种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音,是我身上“美国味”的最后痕迹。我得全神贯注,把声音往后推,同时呼气才能发对。可那天我说英语——可能是“reheat”(加热)或“rehash”(重述)——那个“r”就是不肯往前走,单词像块面团堵在嗓子眼。
渐渐地,更多变化闯进了我的语言。丈夫用英语跟我说话时,我竟不自觉地用法语回答。妈妈打来电话,我听到自己带着法语口音跟她聊。编辑退回我的文章草稿,批注比以往多得多。后来我跟朋友讲超市里的一次小事故,话到一半,“conveyor belt”(传送带)突然没了踪影,我脱口而出“超市跑步机”。即便回到纽约,我发现自己撅着嘴,发出法语“u”的鱼唇音,而不是英语里舒展的“ay”长音。
我妈妈是美国人,爸爸是法国人,他们在我三个月大时分开。从小,我在纽约跟妈妈一家只说英语,在法国跟爸爸那边只说法语。学术上常说,双语者会在不同语言中展现不同自我。可对我来说,这不是两种性格,而是两段截然分开的人生。在纽约,我住在上西区,跟妈妈一起沿着哥伦布大道走路上学;在法国,我在阿尔萨斯森林里采蘑菇,或者和表亲、后来又多了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妹一起写剧本,他们当时一句英语都不懂。每种语言的体验都泾渭分明,仿佛我拿到了两份剧本,各有各的配角——父母、祖父母、姑姑舅舅,还有各自的语言、家乡和记忆。
2020年10月,我刚过30岁生日就搬到巴黎。这既是深思熟虑的选择,也是疫情催生的一场冒险。我做了几年记者和编辑,专注欧洲政治,用德语和西班牙语在德国、西班牙跑新闻。虽然法语我也会,但从没在工作上用过,感觉试试也不错。可到了法国,我才发现自己的“流利”有限得很:我从没跟不沾亲带故的大人说过法语。文化史学家Thomas Laqueur也有类似经历,他在西弗吉尼亚长大,家里说德语。语言学家Julie Sedivy在她的书《记忆在说话》中提到,Laqueur小时候以为德语是家族的秘密语言,直到有天在杂货店前跟哥哥抢冰棒,一个女士用德语说要给他们五分钱买两根,他才兴奋地跑回家报信。
我初次用法语跟大人交流可没这么开心。为了杂志上一篇不同的文章,我联系了不少人,结果几乎没人回。我把邮件给朋友看,她轻声告诉我,我一直在“吼”那些我想采访的人。跟英语比,法语慢条斯理,更正式,不那么直截了当。这种语言自带一种礼貌,生硬翻译过来像是低声下气,甚至有点阴阳怪气。我开始搜集日常交往的套话:“亲爱的夫人,我恳请您……”“敬爱的先生,请接受我最高的敬意。”我总觉得说法语时,脸会绷得更紧更严肃,像是所有精力都集中在某个元音的精确上,而英语会让我的嘴角咧开笑。
可回到英语也没那么简单。我担心学来的法语会“污染”我的英语。我主编一本杂志《The Dial》,创办它的初衷之一是让更多本地记者和作家面向英语读者。可当我编辑乌克兰人、阿根廷人或土耳其人的稿子,把怪句法和奇特表达润成流畅的英语时,我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懂不懂真正的英语。一次回纽约,我在Duane Reade药店对收银员说了声“亲爱的先生”表示感谢。我的思维像是被一串嵌套从句拧住了,仿佛直白会显得我很粗鲁。不只是法语变好了,我的英语真的变差了。
语言学家过去总爱研究人怎么学会语言,可近几十年来,一个新领域“语言流失”冒了出来,关注的不是学,而是忘:是什么让语言消失的?搬到新国家的人常发现自己忘了母语单词,用着奇怪的表达,或者口音变得陌生。这种无常让学者们重新思考语言学习的假设。成为多语者不再被看作简单的积累,而是像兄弟姐妹间争宠。Julie Sedivy写道:“无论多大年纪,哪怕是母语,也不是牢牢嵌在脑子里,新的语言总能挤进来或改变它。就像家里来了个新生儿,脑子没法接纳新语言还不影响原来的。”
我在法国住了一年后,又过了两年,我开始担心法语怎么改变了我的英语,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贴近内心的语言都用不好。这不是瞎操心。几年前住在柏林时,我发现那儿住了几十年的外籍人士英语怪怪的,语速慢,还夹杂着硬塞进去的德语词。作为编辑,我也在译者身上看到类似痕迹:他们在新语言里待得越久,英语文章就越带点日耳曼味。我也会这样吗?
语言就算根深蒂固,也可能流失。语言流失专家Monika S. Schmid说:“脑子里住着两种语言,每次说话、选词、造句,你都得做选择。有时一种胜出,有时是另一种。”双语者通常很擅长切换,可即便如此,也常有代价——口音、语法,或者某个词听起来不太对。她研究过二战前逃到英美的德裔犹太人,发现影响语言保留的关键不是使用机会,而是自我认同。有人想融入语言社群,就能长久保持;有人拒绝或被排斥,就可能改变语言习惯,显得不再是其中一员。
我小时候完全没想过语言会丢。8到10岁的孩子已经是成熟的母语者,可他们忘得也快。12岁前停用一种语言,可能彻底忘光,连重新学都跟零基础的人差不多。Sedivy提到一项法国研究,一群3到8岁从韩国被领养的成人,到了法国后很快学会法语,忘了韩语。他们辨认韩语句子的能力跟单语的法国人没啥区别。童年的亲密瞬间,可能随着语言一起埋进记忆深处。
后来我发现,即便成年后搬走,母语也可能退化。语言学家Merel Keijzer研究了移居澳大利亚的荷兰成年人。她本以为新语言像洋葱皮一层盖一层,后学的先丢。可结果没那么简单。荷兰语混进了他们的英语,英语也渗进了荷兰语,两者不再泾渭分明。诗人Sadiqa de Meijer移居加拿大后,觉得自己的荷兰语变得“有趣地正式”,像书里的话。她女儿不愿说荷兰语,嚷着“别跟我荷兰!”对她来说,不常说的语言渐渐成了阅读工具,日常交流的技巧慢慢退化。
我也怕自己陷入这种模糊状态。英语吞噬无数语言时,谁会在意我跟它疏远呢?可我想念的不是学术英语或职场套话,而是纽约英语的粗犷和急促,词尾有时被吞掉,像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用说完。我开始疯狂听纽约公共电台WNYC的《The Brian Lehrer Show》,每次听到史坦顿岛的听众打进来都兴奋不已。语言不仅是工具,还是身份的一部分,丢了它,就像丢了一块自己。
本文译自 The New York Times,由 sein 编辑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