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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鸣谦
女儿小蚂蚁出生后,我才开始真正阅读童话。
她上幼儿园开始读绘本书,稍大一点在上小学前后家里就添了很多童话读物。如上海译文出版社世界童话名著译丛“夏洛书屋”(然后自己又补买了一些),除了“夏洛书屋”,女儿还有两套最爱读的书,一套是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和《爱丽丝镜中奇遇》,一套是卡尔维诺的三卷本《意大利童话》。这两套书她读了不下四五遍,每回读的时候总会咯咯咯发笑。
女儿的书架上也有一些本国的童话作品,海豚出版社的“经典怀旧系列”就不错。可是,说实话,本国作家对孩子们实在有些失职,我们原创的经典童话、儿童文学和儿童诗太稀缺了,而面向成年读者的文学创作也比较欠缺想象力(我是说那种能带来意外惊喜的作品)。在我看来,童话和想象文学是每个人成长过程中的必需品。缺少想象力的人生是单调无趣的,这样的单调无趣简直不可接受。
在依然局部静止的今年五月中旬,范晔自北京寄来了一册《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书名的确有点长,也有点特别(是的,连腰封文字也在搞怪)。这是专给儿童看的童话书吗?范晔是个诗人,里面写的会不会是童话诗?插画作者是顾湘,她之前那本《好小猫》就是一本图文合璧的佳作,小蚂蚁之前就很喜欢。那么,这是和《好小猫》类似风格的写动物宠物的创作吗?我真的很好奇。
拿到特别题词的签名本后,小蚂蚁开心极了。不过,那时她还要准备下周的期末考试,于是就由无须考试的我来拆封尝鲜了。就像打开盲盒一样,我随手翻到了第95页的“卧游熊”那篇:
卧游熊有两个爱好:旅游和躺着。
卧游熊常常躺着旅游。就是在床上看山水。
看完一种就换一种。
卧游熊把被窝一会儿堆成山字形,一会儿堆成水字形。
一会儿爬上千里被窝山,一会儿钻进万壑被窝谷。
在卧游熊灭绝以后,人们就把这种旅游方式称作卧游,来纪念卧游熊。
也把这种风景叫做:窝山水。
这不是诗,是分行了的散文,却很有诗意,也有奇趣。我之前了解的范晔是一位低调的诗人,也是知名的西语译者,现在,我发觉了此前还不了解的另一面:他有那种故意忍住不笑的冷幽默啊。一千六百年前,南朝宋的宗炳将自己的山水游历所见,“皆图于壁,坐卧向之”,第一次提出了“卧以游之”的说法,而范晔的“卧山水”一篇是新语、妙语,又是很高级的文学戏仿。同样喜好卧游的我读后不由会心一笑。
自己向来是一个口味挑剔的读者,做过这样的初鉴定后,我已预料这会是一本很有趣,也突破了一般想象阈限的书。因此都不舍得很快翻完,固定每天晚上临睡前静读半小时,每次只读五六则,约20页。我觉得这是最合适的阅读节奏。
那十来天里,每到晚上,我甚至都会期待上床时间,因为那种因阅读带来的喜悦定会如期而来。就像对待每一位我所尊敬的诗人或小说家的篇章,我抱着郑重的态度来读,手里握着一支笔,在已读过的每一则的页边或页下都加上了一句两句点评。
不消说,作为这本书主体部分的“动物手册”最富巧思。
比如“风铃狮子”这篇,当看到结尾两行“请想象一头风中奔跑的风铃狮子:一台高速行驶的巴洛克音乐会”,心里就赞叹:这就是诗的语言啊,而范晔说得那么平静、自然,仿佛这个纯属想象的动物本来就该是这样,仿佛他说出了我们一向无知的秘密。“动物手册”里的所有奇妙生物都有一个假想出来的科目学名,“风铃狮子”也不例外,它的拉丁学名是Ursus chuang-tzu。原来,范晔这里暗暗致敬的是我们那个伟大又有趣的先辈哲人,写下《逍遥游》的庄子!这里面交织的互文技巧真的很机智、很有趣。类似的篇目还有“呼噜夜莺”“眼盐燕”和“蜉蝣鲸”。这是只有常常沉浸在诗与哲思里的人才能写出的精妙篇章。
“笼马”“洞穴企鹅”“晕梦狐”“梯子熊”这几篇都是指向人类自身的小寓言,而当我读到第55页“写字熊”这篇,发现了范晔写作本书的一点秘密:
写字熊是有袋熊的一种。
每天在自己的袋子里写字。
写字熊爱写字。只在自己的袋子里写字。写了也拿不出来。谁也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