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善良已经直接到无需解释,灰姑娘几乎成了头戴荆棘冠的女版圣子。这并非强行类比,在视觉化叙事中我们能更直观地体会到这一点——布朗绘本版女主角接受道歉那一幕中,灰姑娘的金色长发披散开来,宛若流水延及左右,长裙蓬大曳地,它们在仙女教母的魔法光晕中一起柔情地延伸到两位跪地请求原谅的姐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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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姑娘》实拍图。
这个定格画面中,灰姑娘身型的三角构图、微微垂眸含笑的表情和伸手允吻的姿态,使得她既像一位仁慈高贵的女王,又像圣母,佩罗故事里将贵族身份、基督教受难叙事与人品的高贵善良相关联的思路内核,被马西娅·布朗敏锐地捕捉并用视觉语言表现出来。
而格林兄弟的版本乍看起来就不那么善良了,上述情节一个都没有发生在格林版的《灰姑娘》中。最后小榛树上的鸽子(灰姑娘母亲的精神化身,考虑到鸽子与圣灵的关系,这同时很明显也是一个神学象征)还啄瞎了姐姐们的眼睛。灰姑娘不但为求参加舞会做了不少努力,被留在家里后也不是哭泣被动等来了救助,而是主动寻求小榛树的帮助,比起佩罗故事里的女主角,格林的灰姑娘更加积极主动地“阳奉阴违”。
但仔细揣摩,这个脚本仍然有着善良底色。首先是,格林版的继母和姐姐与佩罗版的相比,确实更像是“虐待狂”,除了分派重活和精神凌辱,平日里就一再以拣豆子难题恶意戏耍女主人公,还挑拨了父女关系,而常年遭受如此虐待的灰姑娘在实现阶级跃迁后没有主动报复,或对她们哪怕有一点言语嘲讽,挪移到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人可谓相当仁善了;第二是故事的内部逻辑,它相信恶行应该得到恶果,所以降下天罚以维持善恶有报的秩序原则。该信念本身便是善的,这一点我们接下来要展开细说。
经典童话里的善恶伦理
在定义儿童文学文类时,经典作品是一种用来确定该文学场域边际的重要参考项,而提供了许多典范之作的民间童话系统不是一个选择赞美弱肉强食、信仰丛林法则的世界,这对确定儿童文学文类整体的价值偏好坐标当然有着重要的意义。
我的另一位朋友最近在绞尽脑汁地为一部奇特的作品撰写导读,它们讲述了人类历史上许多传奇越狱者和大盗贼的真实故事。他在收到邀约时一下子就被这套纪实图画书吸引,便答应了责编,直到动笔时才感到为难,问我为什么我们读到这样的真实故事时还会带着窃喜,为什么我们直觉上认为这样的作品应该留下来。他的理由是人类对自由、个性的本能追求。我觉得可能还不止如此。
首先,我们读越狱者故事时不是真的准备去犯罪,而是调用了“置身事外”的心理机制去理解故事人物行为。这种心理与民间童话书写中必须把母亲形象一分为二、保存生母形象良善关爱的同时把充满嫉妒的女巫写死的机制很可能是一致的,也和我们欣赏喜剧时嘲笑其中愚人的心理是一致的。也就是说,读者分得清哪些因素是该分离提取后吸收的,并不会真的因为读了大盗贼故事就效仿他们投身诈骗抢劫的行当,何况越狱成功的奇迹者中还有不少被重新捉回去这一点也提示着模仿的风险。
对模棱两可、内涵丰富的事件或行为,文学艺术总允许读者以讽刺和不敬的幽默感来对待。共情归共情,但就在为讽刺和幽默发笑的那一瞬间,读者划开了自己与故事中人的界线。
其次是,童话中的善很可能并非过往人们理解的那样必然是简单直露的、缺少探讨余地的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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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仙履奇缘》(1950)画面。
一个儿童故事里也许没有明确的天真(比如《三个纺纱女》),没有勤奋(比如《睡美人》)或懒惰(比如《纺锤、梭子和缝衣针》),没有明显的勇气胆魄(《卖火柴的小女孩》),可能满口谎言(《聪明的格特》),也不讲信用(《打火匣》),但其中“善”的逻辑一定不会缺失(只是这种“善”未必是佩罗脚本里以德报怨的基督式善良)。
在那次讨论中,我们发现,儿童文学文本内其他美好品质都可以解释为由“善”衍生而来,反过来却不一定说得通;而在民间童话这种包容了尤其多越轨者的文类中,一条不会打破的铁律是,强势者主动为恶,害人必然不得好报,不论是掌握魔法的女巫还是位高权重的国王;不时以骗子、小偷、懒人为主角的民间童话讲求的“善”其实并非单层次的善,它允许底层民众偶尔行为失范,比如施些小骗诓走特权者们最多“半个王国的财富”,这或许是艺术对现实世界无法正义圆满的“调节”和希冀,所以大多数读者都能接纳甚至是喜爱那些狡猾的平民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