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北京和外语”两大元素燃烧起来的希望之火湮灭了,也无缘和崔老师成为“北外”校友。
崔老师的热切真诚和寄望之殷,却成为我感念一生的暖流。
(二)
历史在1977年为我们这代人打开了高考之门。
大学生活全然不同于中学时期,无须在此赘言。我与中文系77级93名同班同学的大多数也有差别,他们的四年是激情四射各有专攻,而我则沉醉书海,只知痴读,如同沙漠中饥渴难耐的行人,一头扎进了江河里。算下来,四年里除食宿之外在图书馆的时间最多,有记录的借阅后来自己看到都震惊,大部头的《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等等,居然三、四天就掠过一套,生吞呵,活脱儿一个书籍焦渴后遗症患者——不知道医学上有无此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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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讲座和阅读分类整理的笔记本
这样的学习模式带来了毕业时几个教研室都提名我留校任教——没有专长,也决定了我与老师的交集仅限课堂和作业。即便如此,我还是遭遇了空前绝后的两次批评,一次是在作业本上,一次是在课堂上。
或许学生被老师批评是件极其正常的事,奈何我以往的学生生涯习惯了被表扬被嘉奖总觉飘飘然,是以故,对这两次批评记忆尤深,且影响深长久远。
大一时开设“写作课”,任课的是杨栋臣老师。杨老师一丝不苟的板书和浑厚沉郁的声音与肃穆的表情共同形成了不怒而威的气势,予人很深印象,而他留在我作业本上的批评,便愈发具有冲击力。
那是根据一幅画写出一篇散文的课堂作业。
画作是知名油画《毛主席去安源》的姊妹篇,后来不知何故很难再见。手执红色油布伞的青年毛泽东步履坚定面色凝重,年轻的杨开慧与之挽着手臂并肩前行,画面背景风雨如晦……
一篇文章而已,写完了交上去,发回来,看批语。
谁料这次不是司空见惯的红色对勾和以好、很好之类开头的褒奖,迎头一句“心灵怎么可以用洁白来修饰呢?用语不当!!!心灵是不可以用颜色来表达的,修改!”许是为了矫正一下语气,接下来有几句整体肯定的批语。
我选择性地忽略了下面的内容,直接的即时反应是,心灵怎么就不可以用洁白来修饰呢?杨开慧对于毛泽东生死不移的情感和追逐理想的坚韧,用“洁白的心灵”来颂赞不妥吗?再思索,确实有问题,至少是修辞有问题,用词不精准。接下来,渐渐地,我悟出了更多的道理。遣词造句事小,折射出的是为学为人严谨扎实与否。摒除虚浮的心态,沉下心,才有真知可求。
此悟大有益。骄矜从此收敛,细曦处开始用心,毕业后即使撰写公文亦务求精准简洁,从来不敢懈怠。在轻工业部工作期间,有一年被评为“国家机关先进工作者”,整理“先进事迹”的同志说是当年我写会议文件、部长讲话等等文字达到了十万字以上,言语间很是钦佩,而我内心感到宽慰的不是数量,而是文字的干净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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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电线外皮和线绳穿结成册的论文资料
(三)
我们离开大学没有几年,杨老师因患尿毒症住进北京朝阳医院。得知此讯的王星同学邀集几个同学前去探视,我是其中之一。当时心中暗想,要是能寻个机会跟杨老师提提这个小掌故,表达一下心中的感念就好了。
因为杨老师意外摔伤,议定的探视只能作罢。等到再见面时,已经是在八宝山与杨老师做最后的告别。
记忆中,送别杨老师是在1984年的秋天。母校河北大学从保定发来几辆旅行大轿车,载来许多老师和同学,个个面色肃穆。
杨老师的妻子,同样给我们上过课的华尔庚老师,身着一袭黑衣,白色的眼镜,神情凄然。
诀别的时刻到来,华老师与身材十分单薄、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儿子一起,向她们挚爱的亲人深深鞠躬。待她直起身来,已是泪水遮面,她默然而立,听任双泪肆流,只定定地凝视着杨老师,良久,良久。
曾听说杨老师和华老师是闻名全校的恩爱夫妻,各自的学生到家里讨教,另一个一定参与作陪。给来人逐一送上水果之后,必定先递给对方一个,然后才自己享用。凛冽的冬日,华老师到户外的自来水龙头下浣洗衣物,杨老师随后提着烧开的水壶去调剂水温——许多传说未曾考证却足以温暖人心,在我心里,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这些成语说的大约就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