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院子够大,养了不少鸡鸭鹅。也有菜圃,韭菜、番茄、豆角、丝瓜、辣椒,一丛一丛,日常需要的食材好像也都有。
但是每天都要去菜市场,像一种日常仪式,很平凡,很简单,但要重复做,每一天做,仪式才够慎重。
当时逛市场,都是买一家人当天要吃的菜。没有冰箱的年代,买当天吃的菜。有了冰箱,还是买当天吃的。
现代都市经济结构改变,父亲母亲,整天时间都给了职场,孩子自己吃,自己上学。父母都忙,不太可能每天买菜。
在周末的超市,星期六、星期天,会看到家庭推着推车,堆满一个星期要吃的食物,才意识到有一个全职的母亲,每天买新鲜的食材,每天烹饪不同的菜肴料理,是多么奢侈的幸福。
现代超市,也和我童年的菜市场不同。听不到鸡鸭乱叫,野狗梭巡在肉贩摊子旁,随时准备叼一块骨头。鱼在砧板上,头剁下来了,努力张口,鼓动两鳃,好像要努力找回突然断裂失去的身体。
那市场,有生有死,充满众生的气味。
肉贩主人用一张姑婆芋的绿叶卷起仿佛想说什么的猪舌,一整条猪舌。或用剪刀剪开盘缠不清的猪肠,那么长,那么柔肠寸断。
母亲回家,一面用盐和面粉清洗,拉起长长的肠子,一面和我说〈界牌关〉里惨烈厮杀的「盘肠大战」。罗通被杀,肚腹破了,肠子流出来,便把肠子盘在腰上,继续厮杀。
母亲把肠子洗得白净如玉后,说起战争里的大轰炸。一个人,刚说完话,被炮弹炸到,身体四分五裂,肠子都黏挂在树上。
说故事的时候无动于衷,好像只是惋惜,没有时间把树上黏挂的肠子好好洗干净。
以后遇到叫嚣战争的人,我都知道,他们是没有经历过战争的。
是的,我应该感谢,我平凡的日常,如此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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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唐.怀素 《苦笋帖》
可以跟母亲逛菜市场,在水盆旁边,用手指逗弄每一颗张口吐气的蛤蜊。我的手指一碰,它们就缩回去,紧紧闭着,躲在自己以为安全的壳里。
当地当季
五行的料理,强调的是当地、当季。食材的当地、当季,是我的身体渴望与土地对话,渴望与季节对话。
住在纵谷的时候,总会用当季刚刚收割后新烘焙的池上米煮粥,每一粒米,仿佛都还记得季节时序。一粒米,记得晴雨、风露、寒暖,记得土地和季节的祝福,记得阳光热烈,雨露滋润,记得长风吹拂,记得严寒时的隐忍。口里品尝新米的粥,像懂茶的人说春茶与冬茶的不同,像在说人世冷暖,六十石山的茶园,主人娓娓道来,烘焙的茶笼里一阵一阵茶香,很清楚让身体懂了这一方土地,也懂了这一季的寒暖。
春天观音山的绿竹笋产季,附近农民一大早摸黑入竹林,太阳还没露脸,在湿雾里探索竹根下未出土的新笋,用手摸一摸,确定了,一锄头挖下去,一颗鲜嫩的幼笋。一担一担挑到河边,正是早起的人开始散步。三三两两,一人买下一堆。太阳从大屯山透出彤云,笋也已经卖完。农民挑着空担子回山上了。
这样的早市许多人碰不到,也很难体会土地和季节给了这些新笋多么美好隽永的滋味。
农家的人会教你挑笋,没出过土,笋尖很弯,颜色青浅,才无苦味。
有时候想起怀素的〈苦笋帖〉,十四个字:「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迳来。怀素上」,苦笋和茶太好了,赶快来。像一则简讯,怀素告知「苦笋」的好,要朋友快来。这样的平凡日常,已是博物馆书法国宝。
我也想尝尝苦笋,刻意挑两个,农民不解,也暗笑我外行吧。
回家,一堆笋,带壳煮沸,关火焖,凉冷了就放冰箱冷藏。吃的时候剥壳,切块,千万别放美乃滋,自然有春天的鲜甜清爽,连苦味都好,体会唐代怀素这和尚的推荐,配一壶清茶,真的「异常佳」。
「异常佳」,常常也就是当地、当季。最平凡,也是最奢侈的日常。
料理太违反日常,让我遗憾,料理太扭曲平凡,我大多敬而远之。偶然吃一次,知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