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像看名牌时尚展,伸展台上争奇斗艳,看了也高兴。但是,我心里明白,穿那样的衣服,那样扭捏走在大街上,真可怕。
作怪,并不是日常。不平凡,不日常,也有人趋之若鹜,不必我凑热闹。
大概深受母亲影响,我敬重能把平凡日常做好的料理,平凡日常,也才是天长地久。
小时候跟母亲在菜市场绕一圈,记得绿绿的青菜,一把一把,用草绳扎着,后来读《诗经》,也总觉得那「采采卷耳,不盈顷筐」,我直觉是帮母亲放进菜篮的包心菜。学者当然说不是,但是学者不上菜场,他们有考证,我的「卷耳」是生活的意象,美丽而且这么鲜明。
很简单的包心菜,母亲常用油爆了花椒粒,再加辣椒和醋,醋溜的包心菜酸脆,带一点麻辣,还是我平凡而日常的记忆。
家常的菜,可以常吃。特殊的料理,偶然伸展台上看看就好。每一餐都要不平凡,会吃不消。
平凡而且日常的料理越来越少了。朋友请客,多是「创意」或「分子料理」,吃到有点怕。
但是也为难,不「创意」,不「分子」,繁华都市,争奇斗艳,很难卖高价。不卖高价,一个一个平凡日常的餐厅陆续关门。平价又花功夫,平凡、简单,已经不合时宜。
以前中山堂对面小巷子里的「隆记菜饭」,前两年关了。他们的葱烤鲫鱼我真想念,烧菜也好,芋奶也好,烤麸也好,白玉酒蒸猪脚是一绝,大骨黄豆汤也是一绝,如此日常,却都花功夫,有火候,不搞怪,不乱创意,平平稳稳,随时去吃都好。
然而结束营业了。
有时候会算一算,这两三年,光是台北,关了多少家这样的餐厅?
怀旧其实没有意义。我相信,这个时代,许多人的「平凡」「日常」就是麦当劳或肯德基。「平凡」「日常」不是不在,是改变了,更快速,更一致化,不强调慢工出细活,「慢」和「细」必须昂贵,必须「创意」,必须「分子」,一万元起跳,一个人喔,所以与大众的日常已无关系了。
苹婆
正写著平凡日常,收到一包嘉义山崎刚採收的苹婆。
苹婆是中央书局盛尧寄来的。四月初,我们合作「五行九宫蔬食」,我希望「五行」是流动的,不拘泥形式,「木火土金水」,颜色上是「青红黄白黑」,五行粥的内容就随当地当季两个原则更替。
我在嘉义民雄一所大学校院看过成熟的苹婆。掉了一地,外壳绦红,壳爆开,内里壳橘色,非常美。苹婆果外皮深褐色,搓开外皮,果肉土黄,像栗子,烤熟以后,比栗子还香。
苹婆颜色近土,温暖厚重,画的时候,用线条勾出凤眼,用赭石加墨填色,五行属土,我直觉是滋养脾胃的好食材。
我希望大暑前后,五行粥可以加入苹婆,正是中南部台湾的当地当季食材。
感谢盛尧找到了,这是连雅堂《台湾通史》里记录过的植物,他用的字是「宾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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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二:大暑前后嘉义山崎的苹婆
宾婆、苹婆是南部台湾地方语言「ping-pong」转译。
古代汉字的苹婆指的是苹果,一种小苹果,粉红色,宋人画过〈苹婆山鸟〉,那幅册页就在台北故宫。此「苹婆」,彼「苹婆」,容易搞混。
南部夏日正是宾婆或苹婆生产季节,可惜年轻一代多不认识了,在民雄的大学校园,只有我一个人,蹲在地上捡苹婆果。
没有日常生活,其实,很难真正爱一个地方。
立秋这日的早餐,我就试着烤了几颗苹婆,嘉义山崎产的。烤熟了,去除外皮,切成丁,洒在五行粥上,粥上添一道盛夏之香,慢慢品味,等待暑去秋来,岁月滋味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