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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子夜有雨
龙菲
凌晨时分,我听到房间里的细微声响。仿佛是祖母在黑暗中起身,摸索着穿上衣服,压低着声音和祖父说话,轻轻给我掖好被角,打开门走出房间。我闭着眼睛,侧耳倾听。窗外有沙沙的雨声,像养在簸箕里的蚕,蠕动在大片桑叶上,彻夜进食。雨水的声音,旺盛而持续。
儿时的夜雨,总是以神秘的姿态出没不定,在万籁俱寂时降落于乡村,直至清晨结束。继而疏朗的阳光透过雕花木床的镂空流落在地,映照晴朗天空。屋外传来竹枝扫帚摩擦地面的声音,那是祖父在清扫庭院。院中黄葛树挺拔而立,姿态硬朗。厨房里水汽弥漫,祖母在往土灶里塞柴火。他们的说话声和松枝燃烧的噼啪脆裂的响声,凝固了时光的流动。
很多时候,我希望某天在这样的时刻醒来。躺在微蓝的晨光里,看着暗中火焰跳动的光亮,耳边交织这些热闹却不喧杂的声音。棉花被子有些重,但很暖和。
幼时,祖父喜欢带着祖母和我去到县城。祖父说,见过世面的女娃,不易被人骗去。虽然他予我的世面,只是小小一方县城。这已是他的极限。
我们沿着马家湾长长的斜坡慢慢下行,带着背篓、雨伞、水壶,走过大北街密实紧凑的白色小楼。沿着东边小街走,到达乡人聚集的集市。集市人山人海,潮湿空气里充溢着混杂花香以及蔬果的生涩气息,各乡农人在道路边铺上印花蓝布或编织麻袋,摆上带来的蔬果、野菜、蛋类等,便有了各种售卖的货摊。拿着鞭子耍猴的、戴着墨镜测字的、架起木笼卖猫狗的,灰雾中的喧嚣热气腾腾。穿过集市,可以看到穿城而过的河流。我未曾了解过这条河的历史,据说因其形状得名巴川。走出人潮涌动的集市,迎面有一座形状古朴的石桥,经过日晒雨淋而显现出被岁月浸染的模样。
乡人的县城之行,不限于集市。我们会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走走停停,年幼的我观察县里人的房屋、窗户和盆栽。祖父会带我吃一二种零食瓜果,冲冲糕、兰花根、麻糖。印象最深的一次,偶遇便宜的香蕉,祖父买了两斤。对幼时的我来说,这是极其珍贵的吃食,被我全部吃掉。吓得祖父心惊,一路忧心我闹肚子。另有一次,走得太累,我有些吵闹,祖父拿出背篓中的雨伞垫在路牙上给我坐。离开时却忘记了带走。这趟遗失雨伞之行,至今还被祖母作笑谈。
我家院里的黄葛树,是青年时期的祖父栽种,现已与家里三层小楼齐高。主干粗壮,分成多枝生长,枝桠蓬勃舒展,浓绿树冠如一把巨伞撑开,虬根异常繁复且有力,绵延数米冲破院坝的石板。它如长者般见证了父辈们出生、长大、成家,继而又看着孙辈们出生、长大、成家,如今家中已有曾孙辈。
童年时去过的庙宇,称波仑寺。一路走过种着土豆、辣椒、麦子、蚕豆的田野。山坡遍布茂密的松树林,松针芳香被太阳晒得强烈。草地上掉落硕大的松塔,间或有清脆的鸟鸣闪过。远处山丘耸起一座寺院,金顶如鸟翼展开。我们朝向山顶的寺院缓缓而行,一只黑色小松鼠从树林间掠过。
年幼的我贪玩,有时钻进灌木丛中玩耍,有时奔到松林中拣拾松塔。祖父缓步在前,并不催促责备。路遇土地庙,内有两尊小石像,木桌上供养水果和野花。香灰积累得很厚,可见经常有人来上香。小土地庙虽然简陋,却显得静谧威仪。视野开阔,山风习习。祖父笑着唤我,快来拜一拜,以后不会迷路。
土地庙之后的山路高陡不明。山上除了祖父和我,也没有其他人。也许途中风物太有趣,也许漫长的步行对年幼的我来说过于疲累,我对寺院里的所有事物全无印象。刚刚踩到下山的石阶,天空开始下雨。这里的雨如同神迹,不被窥探。它们自行其是,不与人知晓或猜测。雨水洒落在敞开的大地上。淅淅沥沥,与大地触碰发出长短不一的声音。山雾弥漫,风中的野生鸢尾微微摇晃花瓣,四五只轻声鸣叫着的云雀飞过树林遁入山谷。
这次出门已经没有雨伞可带。幸而微雨,逐渐衣衫微湿。
十数年后,重回此地。山林中盘旋的公路白雾弥漫,湿气氤氲。松柏树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远远望去,院墙高耸,檐壁雕琢,黄铜屋顶闪闪发光。迎面路口卧着一只虎纹小猫,一双温柔的深绿色眼睛被黑色的眼线围绕,慵懒地躺在那里。
看到寺庙建筑保留得近乎完美的纯木结构,颜色沉淀,兀自端然,仰首观望良久。窗外雨声依旧淅沥。有人一凿一篆地雕琢出这座屋脊。物在,人依附其上的心血和精力,便也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