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件事物的价值和体会,人需要经历数十年百转千折,以心境的曲折作为质地,才能与它相互映衬。“像一群思乡的鹤鸟,日夜飞向它们的山巢,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全部的生命,启程回到它永久的家乡。”泰戈尔的诗句几近说清全部。
祖父会刻碑。并不是家传手艺。他年轻时体力充沛,是个开凿条石的匠人。后来突然病痛加身,无法从事过重的体力劳动。转而学习刻碑。那个年代多是墓碑和寺院的功德碑,碑刻内容多是人名。擅长书法的先生用毛笔将文字书写在已经打磨平整的碑石上,旧时用朱砂书写,后多用青墨,这个书写过程称为书丹。再由刻碑人依照字迹凿出凹入的字样,称为勒石。
三十年前的村镇,各种店铺作坊都热热闹闹地聚集在一起,并没有如今的布局规划。祖父刻碑的作坊在我就读的小学门口,院里常年或躺或立着数十座石碑,有些已经刻凿完成,有些仅书丹。刻字需要技巧和稳力,凹入过深过浅,都是对碑主的不敬。没有喧闹快捷的现代科技,凭借这种最原始的传统技法,二到三天可完成一般墓碑的勒石。寺院的功德碑动辄数百字,需要数周才能完成。加上书丹的时长,完成一块墓碑,从书写到刻凿,需要七到十天。雕刻使用的锤子、刻刀、铁钎等器具,都是祖父自己打磨,刻刀如笔,笔尖锋利坚硬。因为刻碑,祖父自学了书法,虽不及大家,却也自成一体。
刻碑近二十年的祖父,却叮嘱后人不要给他立墓碑。余生那几年,他常常拄着木拐在黄葛树下缓慢踱步,背影瘦而静和。花园里茶花正在绽放,鲜红繁复的花瓣,一层一层铺垫。这样扎扎实实地开着,沉浸在露水中轻轻呼吸。空气中有柏枝燃烧的芳香,山峦在日暮中变换光线,虎纹猫爬上屋顶,燕子在轻声鸣叫出入巢穴,远处殿顶闪烁出金色。这里的一切变得熟悉,仿佛能够看见它很久之前的样子。
我在梦中见到他在凌晨雨水中离开房间。他拎起行囊,俯身过来。从窗帘后投射进来的天光,使房间里弥漫着清冷的灰蓝色光芒,他抚摸我头顶的头发,转身离开。我仰面躺在那里,躺在这晨曦的蓝光之中,沉默地听到他关上房门的声音。
院中黄葛树叶茂盛,风吹过发出摩擦低吟。雨声未停,雨水掉落在树梢上,一如当年。
(作者供职于国网重庆铜梁供电公司,系重庆市电力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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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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