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时,灵柩停在老家堂屋的正中,接受亲属友人们的告别与祭拜。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围坐在周围,回忆父亲在世时的好,或叹息他走得匆忙。那些晚辈们来了,大都跪下磕头,甚至会有人嚎啕大哭。尤其是我的几位同学也从城里赶来,齐齐地跪下,磕了三个头,这让我很是感动。当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时,有人送行,有人磕头,有人落泪,实属幸事。我们也磕了不少头,直到将父亲送到山上。
从读书识字开始,我知道磕头是落后的封建的东西,很可笑;自己身边的人没有磕头的,只在影视戏剧中见到过,或过年节或在葬礼磕头,或弱者向强者求饶磕头等。我们这一代人在童年少年青年时代大都是没有磕头经历的。只记得,小时候做错了事,母亲严厉呵斥,还不解气,勒令我跪下;在我的幼小心灵烙下印记,下跪是最令人不堪的处罚。后来,在寺庙里见到磕头的人,祈求生官发财或生养孩子等等,次数多了也就对磕头不见怪了。
我曾经在西藏见到朝圣的人,人家是一步一叩首,完全是五体投地,即将双手双臂前伸、全身匍匐于地,然后起身,虔诚地双手合十且高举过头顶,接着走一步继续重复前面的动作,同时口里还念诵着经文; 再细看,朝圣者往往都是衣衫简朴,面带风霜,有的背上还背着行囊。不知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知他们已经走了多远,还要走多远?前方也许是座圣山,也许是个圣湖,也许是座朝思夜想的喇嘛庙......。那个镜头深深震撼了我。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信仰,那是一种永不放弃的坚持。
打记事起,我所面对的长辈有爷爷、伯父、姑妈、外婆、姨外婆、舅舅、姨、姨父等,他们给过我不少的关爱。今天他们一个个都不在了,但在他们下世时,我却在外地没有回故乡,没有给他们磕过头。一想起来,我真愿时光倒流,匍匐在他们脚下,一个一个磕头拜过。如今日子好过了,再不愁吃喝,可是爷爷外婆这两位清末出生的人却没有享受到我们晚辈的孝敬。我常想,是否也可在某个夜晚,寻一僻静处拟或就在自家屋内,摆上好吃好喝的,给逝去的先辈们烧点纸,对着他们的像片认认真真磕个头;可惜,至今都没有见到过爷爷外婆的任何像片。我还能想起他们的相貌,都是干瘦的,但又是高寿的,必须抓紧时间描绘出他们的形象,以传后世,这是家族的历史与记忆。
我甚至想象着这么一个场景:在故乡圪楼沟的小院里,在粉墙黛瓦的低矮屋子里,正中是八仙桌,两侧是大椅子,我的爷爷、奶奶分坐两侧,父亲母亲领着我们跪下磕头,口里说着:“祝老人家健康长寿!”爷爷奶奶把准备好的大红包递到我们的手里,又抓起花生核桃往我们的布袋里塞......。不过,我从未见过奶奶,据说她好看而且个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得病走的;那时,父亲还在朝鲜打仗,也没能回来给奶奶送终。
父亲活着的时候说:“俺小时候过年,你爷要带着一家人先给祖宗牌位上恭品、磕头,等半天才能吃年饭吃好东西。大年初一一清早还得去村边的土地庙里烧香磕头许愿。”
七十年代这初,已逾七旬的爷爷从老家来到城里我家。清楚地记得,那日爷爷身着白粗布衣衫,柱着一根拐杖;他手捻着花白胡须道:
“来来,排好队,给你们发点钱好买笔买本儿!”
我和弟弟站在他老人家正对面,看着他颤巍巍地掏出一个手巾包,慢慢地打开,从里面取出毛票纸币,递到我们手里。母亲笑微微地望着,而我们那时确实不会说什么感谢的话。如今想来,应当是老人家坐着,我们围在他面前才对,假设能一个挨一个给他磕个头,那才是最为完美的......
我十分赞同这种说法,磕头是一种仪式,是感恩的最高形式。先前的老师被尊称为先生,学生与老师打照面是要鞠躬行礼的,甚至在特殊时间要磕头的。拜师做弟子时,是绝对有磕头仪式的。我在十九岁时开始做过三年的高中英语老师,教洋文,上课时只喊个同学们好,学生回答老师好就够了,绝对没有磕头一说,甚至连鞠躬都免了。某次考试监考,我收了一个男生的书,他交卷后竟然在教室门口指着道:“你给我等着!”那个中午,我没有吃饭。
磕头,这种礼节到底好不好,值不值得效仿?我不知道精准的答案。但在大恩大爱面前,有良知者必会口称感谢,弯下高贵或平凡的身躯而鞠上一躬,即使屈膝下跪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