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多年前第一次读到皮皮的故事时,我对这个无法无天的孩子并不是那么喜欢,“没规矩、乱吹牛到这个地步的孩子真的好吗?”我的内心深处察觉到喜欢她最坚硬的阻力来自于二十年来作为“模范生”所习惯的规矩生活和价值偏向,但随着在儿童文学专业的浸淫日深和对更多社会生活的体认,千百次的自我检视和坦白,每一次重读我都会更加深刻地意识到皮皮的珍贵与无可替代。
成人的愤怒来源于这个小女孩对长期运营的社会规范与价值观的公然攻击和产生了真实影响力的冒犯,但假如我们不希望世界陈腐、乏味,就应该接受这股天真精神的质疑和荡涤。
在前述三场解构表演之外,她的“破格”行为在全书中可谓俯拾皆是,她超越了职业偏见、洞穿了金钱法则的荒谬,她颠覆了一般的交易观、重新定义了价值。假如我们能放下习惯的观察透镜,就能发现她善良、勇敢、正义、友爱,她是儿童文学作家献给世界的礼物,后者通过塑造堂·吉诃德般的儿童人物憧憬一个更好的未来:“一个摆脱了空洞的社会习俗和毫无意义的传统枷锁的世界,一个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获得满足的世界”(戴维·罗素语)。

《长袜子皮皮》特别版(桥梁书版)插图。(图源:爱心树)
《长袜子皮皮》是以喜剧诉哀情的作品,在多番亦真亦假的暗示后,小说在汤米和安妮卡对隔壁房子的黑夜凝望中结局。他们欣喜地期盼皮皮永远的陪伴,期待她往这里看一眼,那么他们就向她招招手,而“皮皮继续用梦幻的眼神直视着前方。然后她吹灭了灯”。我读到此处时,仿佛看见她幽暗的房屋和小窗前的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这个一人居住的孤独勇敢又快乐的小姑娘,我真想去抱一抱她。
当玛德琳还是甜美的糖和香料做的小女孩(英国童谣《女孩子是什么做成的?》里曾说“糖和香料和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女孩子是由这些做成的”),皮皮已经是寂寥荒芜的经验大地上睁着一双梦一般眼睛的、孤独而坚定的点灯人了。
这也是我为什么在玛德琳和皮皮中选择了后者论证为儿童文学典范之作的理由。皮皮比玛德琳拥有更典型的天真精神——它包含了那些未经社会化特别是教育系统浸染的特质,那些对成人的显在且有力量的质疑和批评。不论成人读者高不高兴,理智会让我们承认,假如有什么东西是儿童文学必须不能放弃的、不可或缺的立身之本,那么它们的集中凝聚者是孤勇的皮皮,而不是十二分之一、团宠萌主、偶尔调皮却大体乖巧甚至驯顺的玛德琳。
这不是说《玛德琳》不值得拥有,就像我总提醒朋友们,《红楼梦》里笑的次数、样态最多的女性既不是史湘云也不是王熙凤而是林黛玉,她是个年轻心热喜欢笑也很懂如何笑得好看的姑娘,但假如你非要我在哭和笑里选一种姿态去描摹林黛玉标准像,我毫无疑问还是会选择端请她芙蓉泣露地出现在观者眼前。
她首先是一位“哭泣的诗人”——正如《米格尔街》里B·沃兹沃斯先生说的那样,“诗人,就是任何一件事都会使你哭出来”——然后才是其他。我们现在所谈的是使一物一人区别于其他的标志性特质。
我们的原创儿童文学尤其需要皮皮这样真正的孤勇者,这样具有反哺成人世界力量的儿童形象。关于这一点,今后我们还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在这个专栏中展开详谈。
注:封面题图素材来自《长袜子皮皮》(1997)剧照。
文/王帅乃
编辑/申婵
校对/杨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