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永远的十二分之一。尽管有点小出格,但总的来说,正如她自己的名字Madeline那样,她是一块小小的、精致的甜点(没错,就是普鲁斯特笔下著名的小玛德莱娜蛋糕,带有怀旧之色),一个有着十一个小姐姐和一个大看护姐姐的团宠,一个有着萌化属性的、大人们的小甜心,以及,一个贴心尽职的主妇预备役——我不得不说,这很可能就是小玛德琳的未来,她早早地在书里完成了一次演习并获得了回家一夜游的奖赏。

《玛德琳的圣诞节》英文版封面。
我有时候会想,十年后《音乐之声》里朱莉·安德鲁斯扮演的玛莉亚会不会就是玛德琳长大后最有可能的样子?但那时的世界除了给她们安排一位富有却对照顾孩子一毫不懂的鳏夫上校之外,还给了她们多少可能呢?
经验世界里尖锐的冒犯者:长袜子皮皮
如果说,“团宠”玛德琳大体上是在成人能够接受的安全区内玩惹人怜爱的小把戏,那么长袜子皮皮则是真正挑衅了“经验世界”的运转规则。她在字面和隐喻的双重意义上对着读者“秀肌肉”,展示了“天真王国”所拥有的丰盈的精神世界和尖锐的冒犯力量。
皮皮的第一次重大冒犯在她戏耍、惩罚两个傲慢的警察时。两名警察企图将皮皮捉住送去儿童之家以此教化皮皮、许诺她能得到更好的照顾时,实质上是成人所代表的经验世界对“成熟”和“幸福人生”的内涵宣称拥有绝对解释权的时刻。成人对自己所抱定的价值如此自负,最终我们却发现它并非与异见者协商一致的结果,而是建立在他们对“力量”的信仰之上。
林格伦以警察这一拥有特殊公权身份的职业人物作为权力的代表者,应当是精心选择的结果,这一设计不但将power(力量/权力)一词推行到了国家权力这一具体而强大的对象上(对于有经验的成人读者而言,警察部门等暴力机关、学校与医院正是福柯所言的现代国家“将人转化为标准化模式下机器”所依赖的几大政治-技术机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警察”是儿童早期能识别的常见职业之一,这一形象对力量/权力的展示能通过儿童足以理解的最直观的肢体暴力形式实现。
某种角度而言,身体力量的极度悬殊也使得肢体暴力成为成人与儿童这一对二元体的力量博弈中最具特征性的形式,可谓儿童文学书写权力隐喻时最天然便利的手法。林格伦不但在整个追捕过程中充分揭示了成人作为上位者的傲慢、自以为是,揭露其拥有不守信用的特权,且精准描摹了这些“经验者们”失败后虚伪而善于掩饰的特征,他们不敢承认自己无能而凭借话术和话语权篡改真相、遮蔽皮皮胜利的事实。

《长袜子皮皮》特别版(桥梁书版)插图。(图源:爱心树)
皮皮的第二次冒犯是在学校里。她不满于成人对乖巧懂事的定义,质疑了知识话语的构成,对破坏语言的能指和所指固有关系充满兴趣。一开始她就是为了享受放假的愉悦才去学校一探究竟,最后她发现了从某种角度而言,放假不过是不得不工作的人们给自己安排的少得可怜的停顿,以支持没完没了更长时间的工作束缚——以纯洁之眼证《资本论》皇皇巨著苦口婆心力图阐明的深奥道理,是儿童文学的四两拨千斤之巧。在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中,皮皮飞马消失在路的尽头,徒留“学校的窗子格格格地抖动”。
皮皮的第三次重大冒犯是在应隔壁小伙伴之邀参加茶会时。面对持守许多社交礼仪实际上却做作、偏狭的中上阶层主妇,皮皮不断用插科打诨的方式试图纠正她们对女仆的歧视和污名。直到最后被赶出去,皮皮一面展现了“人格贵重”的真义——它不是建筑在特权之上的繁琐规则和虚伪礼数,而是处在落寞抱屈的地位之时对世界仍然能够保持善意和尊重,另一面又坚持不懈地对已远去的主妇们快乐地大声重复自己对仆妇的看法。

《长袜子皮皮》特别版(桥梁书版)插图。(图源:爱心树)
在论文《长袜子皮皮和喜剧的颠覆性肯定》中,戴维·罗素颇具慧眼地辨识出皮皮具有阿里斯托芬喜剧中小丑的属性;同时,邻家的两个孩子汤米和安妮卡更像两个观察者,他们的生活虽然因为皮皮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他们的人格却未发生什么质的改变,在没有皮皮的时刻里,他们不会模仿她的行为。假如皮皮此刻离去,他们几无悬念地会逐渐长大成为守规矩的、与系统共享一套话语的“经验者”。罗素将这两个孩子幽默地类比为古希腊戏剧里的歌队,“他们观察行动,参与对话,但他们没有权力影响情节。总的来说,他们仍然保持着古板、礼貌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