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文学体裁,通常是童年接触最多,后来接触最少——那就是童话。这是一种最易被成人读者抛弃的文体。幼年的我,曾经幻想得到一张能变出珍馐美味的餐桌,一只陪我玩耍的宠物企鹅,一个能趴在耳畔告诉我考试答案的小精灵。后来,我对那个苹果树会说话、动物爱做游戏,天使或魔鬼随时出现的童话世界,丧失信任。
如果不是为了陪伴孩子,谁还会有兴趣再去认识那些简笔的字迹、幼稚的角色和失真的情节?那简直是对时间的浪费,对智商的损耗。我们不再相信那些天真的奇迹,童话因无用而遭到抛弃。就像长大以后,我们也同时抛弃一些书本里的原则,因为它们与现实存在冲突,甚至对我们的谋生形成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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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在书店阅读图书 朱旭东 摄
大学毕业以后,我曾经做过八年儿童文学编辑,后来当成人文学编辑,算是职业上小小的跨界。我原来一直写散文,近年写童话,算是文体上小小的跨界。我曾非常不喜欢自己的儿童文学编辑身份,正如曾经非常不喜欢儿童文学,更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开始儿童文学创作……因为我难以容忍自降智商却自认纯真的那种文字“卖萌”。
我们未必是自己未来的预言家,命运自有它的反讽与奇迹。我没想到,自己会五年间连续写了几本长篇童话:《小翅膀》《星鱼》《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和《小门牙》。让我更为惊讶的是,竟然还写了几个绘本故事,适读于学龄前的小朋友。虽然幸运地得到一些奖项上的鼓励,但对我来说,每个童话都意味着挑战。它们与我习惯写作的散文不同,我必须学习一种重新感知世界和表达情感的方式。
几年的创作实践中,我对儿童文学的理解,发生了本质甚至颠覆性的变化。那种自以为是、自鸣得意、指点江山来让孩子仰头观望的儿童文学作家,我当然从来不抱好感。可我曾以为,作家不站着指指点点,而是蹲下身子为与孩子的高度齐平,这样就能体现对孩子的尊重……在电视节目里,在日常交流里,这是一种尊重;但在创作领域,也许,不。
因为成人对自己身体的这种折叠方式,是费劲的,是吃力的,是不自然的。俯身、放慢语速,甚至运用叠字来展示幼稚化的耐心——所谓的平等姿态里,暗含一种“我本来高于你,但我肯屈尊降低自己”的倨傲。想当孩子教导者的姿态,本身就是不自然的,就是自我矮化,他们如何能教育孩子追求自然和高尚?“言传身教”,成语里的“言传”和“身教”并行;然而,只有“言传”而无“身教”,甚至“身教”悖于“言传”,那么“言传”就成为一种显而易见的欺哄手段,无法令人信赖。
我们的误区在于,以为成人就是生命的成品,我们享有天然的指教资格。可惜,我们在大千世界面前,何其渺小?与象龟和睡鲨这样的动物相比,与榕树和银杏这样的植物相比,人类中的老者可能都尚属年幼;知识再渊博,也只是某一领域的专家,而在更多事情上是茫然的。唯有当儿童文学作家没有忘记自己过去作为孩子的记忆,并且面对未来始终保持孩子般的憧憬,情感才能与孩子达至平等与近似——因为,我们自己就是孩子。是的,不是模仿,而是成为孩子。真正的平等,不是蹲下身子的外在动作,而是内心情感;不是呈现出来的表演姿态,而是由衷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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