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由成人写作的儿童文学充满了成人对儿童应该是什么样的想象。也不难理解,这种想象很多时候将受到社会文化背景的影响(当然,越是超越性的好作家越能挣脱这种影响)。
“玛德琳”系列就是一个十分矛盾的范本,并且我要说,它的深层逻辑其实是偏向儿童文学文类中保守一面的——当然,在我们的讨论中,“保守”是一个中性词,不能简单替换为“落后”,更不等同于“坏”。这种矛盾体现在作品持续轮流出现的破坏性渴望与秩序恢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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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德琳的营救》首页中出现的房子。(图源:readbrightly网站)
玛德琳系列的每本书都有着同样的开头“巴黎有一座老房子,藤蔓爬满了墙,里面住着十二个小女孩,总是排两行”,画面里会出现一幢古典对称式结构的房子,十二个身着黄色统一制服、排得整整齐齐的小女孩。读者也可以找到其他对称性元素,比如在这本《玛德琳的营救》的首页里,它们是方框、左右篱笆和山墙。同时,对称性中又有着几分变化,左边是铁塔,右边是参天大树,山墙略微向左倾斜,而为了平衡,右边伸出了一盏灯,这盏灯其实也是翻页的目光牵引物,使总体上充满秩序感稳定感的画面平添了几分动态。
十二个女孩分两排是秩序,发型发色上的细微不同是破坏;克拉维尔小姐是定海神针般的秩序,玛德琳是最小的却也是最具破坏性和逃逸性的元素;克拉维尔小姐发现有问题冲上楼梯时,细长而裹着黑袍的身体与地面形成锐角是危险来临的视觉化体现,问题解决后她准备关上女孩们的房门时站立的身形与门头上的十字架构成一对相像的视觉镜像,带给人秩序和崇高感。但即便是冲上楼的危急情节,也被作者赋予了内在的稳定性质——这个行为及叙述该行为的句子是一再出现的,“重复”带给人稳定和安心感,读者是被给予了问题必将得到解决的心理承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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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德琳是最小的却也是故事中最具破坏性和逃逸性的元素。(图源:readbrightly网站)
“玛德琳系列”始终穿梭在破坏和恢复秩序的匆匆中,极致的破坏和危险可能被与极致的宁静和安全放在两个连续画面里,在1940年凯迪克银奖作品《玛德琳》中,左页倾斜城市里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和右页白色房间里稳定巨大的玫瑰花盆栽就是如此,最可怕的阑尾炎手术过程被完全略过了,破坏与秩序似乎维持着一种严谨到可怕的平衡。尤其是对这部作品诞生年代的大众而言,它很可能从形式到观念都确实保持了彻头彻尾的中间平衡性。
但在我们今天看来,本作的保守性却一定比它诞生之时更加明显。可能正是因为世界儿童文学中与玛德琳相似的小女孩并不少见,我在最初阅读它时便很容易地代入了一种先见的人物光晕,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给我留下的印象都是一个可爱调皮、不驯服的小女孩。今天再次阅读时,却发现并非如此,事实可能相差甚远。
1976年一项对凯迪克奖(1938-1974)的性别研究发现,这些获奖绘本的女性人物中在82%的时间里都扮演着从属于男性的角色,58%的时间出现在家庭环境中,83%的时间里表现出养育行为,69%的时间里是在从事看护工作,超过一半以上的失败情节发生在女性身上,从1938年至1974年近四十年里的凯奖绘本中唯一一位对情节而言勉强算是重要的“职业女性”竟是《玛德琳的营救》里的修女克拉维尔小姐。这在今天看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但在当时的美国,二战之后女性从各种工作岗位退回到家庭中是十分普遍的现象,这些“失落的主妇”与后来第二波性别平权运动的兴起息息相关。
回到绘本中,我们会发现玛德琳主动逾矩的时候其实并不多,更多情节上的麻烦来自于外部,比如看护人把玛德琳忘在了摩天轮上,比如玛德琳忽得急病,比如因为护卫队吹号角,她们选中的礼物马忽然带着玛德琳和男孩翻墙逃逸。小玛德琳主动带来的麻烦结果只有这本金奖之作里她因为贪玩跌进河中,但这也不构成对成人经验世界的冒犯,至于偶尔向动物园的老虎说呸呸呸,则更是无伤大雅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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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德琳掉进了河里。(图源:readbrightly网站)
大多数故事里,玛德琳是被动陷于麻烦、需要成人拯救的儿童,她似乎没有展现出走出困境的自救能力,在能力者和失能者之间,她显然更靠近后者一端。总体而言她是个愿意服从管教的小姑娘,在许多时候里,她甚至是自觉遵循并主动帮忙推行成人世界主流文化下的乖巧儿童(特别是懂事女孩)培养规则的,她帮助驯服顽皮男孩佩里托,她觉得大房子的干净比吉卜赛人大篷车的肮脏好,她还在大房子里的所有人都生病时主动承担起照护集体的工作——天知道这个看起来只会玩的七八岁小女孩是怎么在《玛德琳的圣诞节》里忽然掌握了全职家庭主妇的十八般技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