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神婆,后来成了阿太的婆婆,她让自己儿子杨万流娶了阿太蔡屋楼。因为就在少女倔强叉腰说要跟命运干一架的时候,神婆从她脸上看到了某种韧性,那是永远不会被命运打倒的证据。
“命运”本是个抽象的词,在小说中,通过阿太“追忆似水年华”,变成了一波又一波具体的苦难——是关乎宗族家庭的隐痛,也是个体身上溃烂发脓结了疮痂的伤口,还是时代浪潮下芸芸众生活不下去又死不成的哀愁。
就像阿太家祖祖辈辈生在海边,家族却代代遗传风湿性关节炎,一泡水就钻心的疼,无法下海只能在码头当装卸工勉强维生。这就是命运的作风,它轻飘飘的一个玩笑,成为好几代人的挥之不去的梦魇。
又譬如阿太的母亲,入赘郎婿在她身怀六甲的某一天早晨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孤儿寡母的生活有多苦不言而喻,乡亲们劝解的话就像呼号的海风,一阵赛一阵的虚无缥缈,最后的落点都是“这就是命啊”。这句话点燃了一个女人满腔的愤怒与委屈,她仰天怒吼“我干!我干!”骂的正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凭什么命该如此?如果都听命的人又他妈的算什么?!
到了阿太这里,成婚当日母亲坠崖身亡,好不容易走出悲伤,想延续生命却无法生育。可偏巧命运使然,接二连三的孩子被遗弃到家门口,就这样她成了母亲。后来丈夫被抓壮丁,家里没了劳动力。为了养活仨娃,她在厂子做零工,在码头当苦力,“我用力一拉,真重啊,想着,这是我祖宗们以前拉的东西啊,原来我祖宗就是这样给自己和子孙扛出一条生路来的啊。现在轮到我了。”
阿太像块石头,坚硬到什么都伤不了。其实,看起来不曾有过“精神内耗”的“阿太”们,不过是将苦难囫囵吞下罢了,命运推着他们往前赶,连咀嚼的时间都没有。
“很多疼痛啊,接受了好像就不痛了,甚至琢磨得细一点,疼到最厉害的时候,心里会莫名地平静,像整个人悬浮在海里那样平静。”
但她同样保留着“不忿”的那一面,养女“百花”突发小儿麻痹症时,阿太边往卫生院跑边朝天大骂:“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安分,我就知道。我就要和你杠下去,我一辈子就和你没完。”百花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了还站起来了,顺利结了婚找了好郎婿有了自己的孩子,作者蔡崇达就是百花的孙子。这是阿太跟命运博弈的一次胜利。
怎奈胜利与失意总是犹如祸福般相依,命运亲手交到她手上的三个孩子,出息的出息,体贴的体贴,孝顺的孝顺。可最后命运又从她手里收走了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曾经十五岁的阿太放话要找命运干一架,后来的她在漫长的人生中找到了战胜命运的方法:
“只要我们还活着,命运就得继续,命运最终是赢不了我们的。它会让你难受,让你绝望,它会调皮捣蛋,甚至冷酷无情,但你只要知道,只要你不停,它就得继续,它就奈何不了你。所以你难受的时候,只要看着,你就看着,看着它还能折腾出什么东西,久了你就知道,它终究像个孩子,或者,就是个孩子,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的命运终究会由我们自己生下。我们终究是,自己命运的母亲。”
以阿太的一生为坐标轴,跌宕的百年过去了,世道也变了。但任何时代,关于活着的那些道理都错不了,阿太的形象蕴含着民间伟大的生命哲学和生存智慧。
神明是希望的化身,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神
“人生最大的苦,是灵魂受制于皮囊,人力抵不过命运。”于是世间有了神明,神明让人有了信仰——活下去的信仰。《命运》里的神明是接地气的,它们是闽南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是“神婆”口中的“老熟人”。
小说用大量的笔墨描绘了鬼神之事,“大普公”是个胖子。“夫子妈”是个操心命.....还塑造了阿太的婆婆——神婆这样一个好似通灵的生动形象。恰如青年评论家李壮所言,“在乡下,神也是朴素的,和人生活在一起。我们或许都要找到一位更加稳固的神,我的理解就是善、就是希望、就是生活与人的温情。”
说到底,“神明”实际上是希望的化身,大家求神拜佛,叩问的是命运的回声。
而命运或许的确是参不透的,我们或许真的只是命运这场游戏中的一个个NPC,但人又不能够太过于宿命,因为宿命会让人放弃、懒惰,怨天尤人。阿太就给我们提供一个活着的样本,接受并抗争,信神不信命,她就是自己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