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也不像工人、农夫们那样有个大肚子。甚至外公都腆着大肚子,当他站在院子里抽烟时,拿烟的那只手常常搁在肚子上。当春天夜晚悄悄潜入时,家中只有小李和外公在院子里。空气中潮湿得很,黑暗中铃兰花圃里冒出一阵阵甜蜜的香气,有时樱桃花散落一地。老人抬起头,听着鸟儿最后的鸣啭。当他把发着微光的烟头掷进牡丹丛中时,烟头翻了两个筋斗。小李并没有想到,自己是外公站在那里的原因——“照看孩子。”
但小李知道,虽然他无法明言,他是这个意气消沉的家里的一个亮点。在街对面的那些房子里——那些狭窄的排屋排成一线,像消瘦的、顶着青瓦的天使——孩子们比父母要多,尖叫声、抽泣声传出墙外,说明那里力量相当的两方的战事长期持续。在小李家,唯一的战斗声来自他父母。他俩之间有埋怨或一连串抱怨。不然的话,他会觉得四个大人就像完美正方形的四边,四个角冲着中心点。他就是那个中心点,受到来自各方的保护,接受着来自各方的爱。
然而,还是有争吵、责骂、孩子气的发脾气、赌咒发誓要自杀来让每个人难过,或用其他方式来让他的守护人难过。有一次,他躺在地上想描摹连环画时,头发老是垂到眼睛上让他很生气,他抓过玩具小剪刀剪掉了些许头发;妈妈的反应仿佛是他剪掉了手指或鼻子。总之,剪头发是很危险的。首先,他们去的那家理发店里,为首的理发师是位狂热的反罗斯福分子,小李害羞地蜷缩在椅子里,陶瓷扶手上横放着一块板,理发师尖利的争辩在他耳边咆哮,让他的耳朵发烫。其次,当他回家时,妈妈通常不满意他的发型。理发店的三个理发师中,只有杰克,那个反罗斯福分子剪的发型让她满意。当他向妈妈指出杰克的政治见解与他们家相反时,她说没错,可他是位艺术家。
妈妈头脑里装着艺术、艺术才华这些念头。她会席地而坐,跟小李一起画蜡笔画,胳膊优雅地撑着整个身子,腿盘在粗糙的羊毛裙下,但是膝盖,白而圆的膝盖在下面隐约可见。她夸他的小小画作画得好,小李觉得,妈妈有点言过其实——或者,应该说她看透了他内心的隐秘之处,在那儿,画画意义重大。
妈妈身上有些不协调的东西,有些炽热得令人不安的东西。她赤褐色头发,脸上有雀 斑,脾气火爆。有时候,整个周日下午,全家就在急促的吵架声中度过,爸爸会略带局促但相当自豪地对小李说:“你妈妈,她的脾气可真火爆。”有时小李在附近玩,回来吃晚饭晚了点,她会眉头紧皱成红色的V字形,脖子两侧也会涨得通红,看得出她很生气。她不止一次用梨树枝条抽打他,打在他后腿上,不但痛,而且还像是一场被迫的、不自然的体育锻炼,让他想与妈妈保持距离。他最喜欢妈妈的时候,是她独自一人在饭桌前玩单人纸牌的时候,她坐在彩色玻璃枝形吊灯下,全神贯注地翻着纸牌,自言自语;或者她像个男人似的推着割草机绕着整个院子割草的时候。他们家的院子很大,草木丛生,清香四溢的花丛(八仙花、笑靥花和荚蒾)贪婪地吞蚀着彼此的领地,甚至侵占了草坪,结果形成了一些背阴地带和连杂草都不生长的土坑。小李喜欢藏在这些坑里,但短裤会因此弄得很脏。
六岁时,小李读一年级,学识字了。他画了一幅漫画——画的是他们家旁边的篱笆,篱笆间的缺口是条砖铺的走道。枝叶繁茂的篱笆裂开一道缝,长在长脖子上的一张脸从裂缝中探出来,还前后动着。他画的是贝蒂·珍·哈罗兰来偷看他在不在家、能不能出来玩时的样子。就她的年纪而言,贝蒂个头算高的,很害羞,也许她感觉得出他外婆不喜欢她家的人。她住在这条街下面的一栋房子里,那房子没有自来水,只在后廊处有一个水泵。小李指望这幅画作能讨两位女性守护人开心,但是妈妈研究着这幅画,头往前伸了一两次,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却让小李觉得自己很残忍,毕竟贝蒂·珍是他忠实的朋友,是他仅有的几位朋友之一。他是家中独子这事成了父母间的痛苦和小声牢骚的部分原因。也许她嫁给某个大肚子的全成型服装针织工可能会活得更好些,至少不用如此为钱担忧。但是,不对,在她的本性中有某种敏感而警惕的东西,使得她将自己与周遭世界隔绝开来。爸爸却没有——当他不做会计时,他去主日学校教课或去学校操场上看周六的垒球比赛——但是他总是回来,他纵容妻儿对艺术的共同热情,任他们把这个世界推到后面,不去触及。当他听到他们在谈论艺术时,他会说:“离我脑子十万八千里。”他显然不相信艺术,相反认为艺术在他之下,他与数字打交道,清楚明白,高高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