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六十来岁,对于别人算老了,对于他却还年轻。理由是一到夏天南河滩刮河殇(方言:涨洪水的意思),他就跳到河里去捕鱼捞东西。我记忆里很小的时候,他也带过我。比如带我去洛阳,背着我,牵着我的手走在洛阳种着两排高高的白杨树,宽阔平坦的马路上,去过有红木走廊的公园,印象最深的是公园中心竖着一个汉白玉或者大理石的戴帽子穿风衣的毛主席站着挥手的雕像。二叔三叔都到了洛阳工作,三叔去洛阳晚一些,那时多数是住在二叔家。我印象里还在二叔家附近看过露天影院播放的关于八路军新四军的电影。那时我一看见八路军的服装就觉得人民的大救星来了。记不清是几岁,爷爷再去洛阳,不再带我了,我记得那次我哭闹着去,但还是眼睁睁的看着爷爷一个人去洛阳。从那以后,洛阳我就很少去了。到20岁的时候,我再次去洛阳,住三叔家。临走时,80多岁的爷爷送我走了差不多两公里到81路公交车上,看着公交车开走他才离去。
爷爷脾气之坏是整个家族无人不知,也没人不怕的。从父亲,二叔三叔那一代到我们孙子辈这一代,几乎没人不被他打骂过的。但他不会无缘无故打骂,他最痛恨懒人,其次是不听他话顶嘴的孩子,而我性格偏偏倔犟散漫,所以从懂事起,因为懒,主要是赖床,不肯到田里给猪割草;因为犟,他说句话,我偏偏要按照自己的逻辑和他争论四五句,挨了不少打骂。我记得大冬天早上八九点钟,我赖床不起,他气呼呼的一把掀开被子,拿一根细长竹棍,噼里啪啦就打在我的光身子上。我一边鬼哭狼嚎,一边抱着被子躲闪到墙角。这招确实灵验,打过一次,以后只要听到爷爷的咳嗽声,我就不顾一切爬出被窝。而妈妈她们怎么喊,都叫不醒我这个装睡奢睡的懒人。家乡有一句俗话叫:烂篱笆,欠卸打!也就是不打不成器的意思。大哥说他也不少挨打,但我记事时,他已经大了,爷爷就很少打他了,只是经常骂他懒,用眼睛瞪他,他也怕爷爷。爷爷看人懒不干活,最爱说的话是:眼睛瞎了?心都长在哪哩?如果责骂无效,进一步他就怒气冲冲的手里操起家伙站到你面前准备开打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再懒的人也赶紧去找活或按他说的去干了。二哥性格内向,话少不顶嘴,人长的又白净,三个孙子中,爷爷最偏爱二哥。不仅罕见打骂,还给他钱花。我小时对二哥那真是羡慕嫉妒恨。爷爷每次都给他五块钱,读大学给50块,二哥攒起来买了收音机,录音机,自行车。反之,爷爷怎么看我都好像不顺眼,我也没有那么听话,虽然知道他厉害,但并不觉得他说什么都对。我有次记不清做错什么,爷爷让我跪下忏悔,我死活不肯,任凭家人劝说也不肯,结果写了一份保证书贴在墙上了事。父亲为人老实,寡言少语,连他也要绝对服从爷爷的指挥命令,主要是下田干活,我受的最多的管教还是来自爷爷。回头看不能不说家法甚严。我没见过爷爷,父母撒谎骗人,我也不会不懂不愿撒谎,以至于活到中年,可以下笔千言,一挥而就,也不会撒谎甚至说句违心话,还是喜欢实话实说,开封人说我实诚,梧州人老实,导师和同学们说我实在,也有有人说毒舌,有人说犀利。我看不惯的人事,忍无可忍我都会直言不讳的说出来,不管他下不下的台。或许这是源自小时爷爷的管教,他斥责打骂我们从来没有说给你留什么面子。直肠子容易得罪人,然而心底无私,活的却十分坦荡。
爷爷爱劳动,爱抽烟,爱喝酒,爱听戏,爱种花,爱种树,爱操心,也爱生气。他从15岁当家开始,手就没有停过,八十多岁还站在我家的花池上整理葡萄架,以至于一只脚踩空摔倒在地额头磕了一个大包。我们家的花池,院墙,房子,猪舍,鸡窝乃至地面的砖块都是他带领或者指挥家人们一砖一瓦垒起的。他平时没事就背操着手到处走走,看见哪里有活,就叫人来做,他能做就一起做,不能做会坐在一边一步步告诉你怎么做,做完了他会让你吃白面馍。他的手好像没有断过烟,直到九十岁,每天还要喝二两小酒,我记得他抽最多的烟叫大前门,黄金叶,酒有我们家乡的仰韶酒,杜康酒,张弓酒。亲戚叔姑们过年看他都给他送烟酒,他有一个箱子,放满了各种烟酒。他走后,还剩下好多烟酒,二叔他们都给大家分了,我看着那些烟酒想起爷爷就想哭。我们家院子一到夏天就绿树成荫,硕大的梧桐树把整个院子都罩的严严实实。还有香椿树,苹果树,月季花,甚至还有两分菜地,这都是爷爷亲手种下的,他在家每天都浇花,一到秋天,花池里黄菊白菊红菊开满一池,争奇斗艳,成为老院一道亮丽的风景。爷爷的脾气实在让人摸不透,老的时候有人说他是怪老头,一言不合就大声呵斥,家人都说爷爷脾气再好一点人就完美了。可是世无完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