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政府主持修建的集体住宅区在世界范围内的衰落已经是上一个十年,甚至是上个世纪就不断发生的事情了。典型的日本公营住宅区“团地”的衰落在其中由为引人注目,这大概是因为,团地不只是日本人用于应对战后住房危机的临时举措,而被寄托了“迈向现代化生活”这样美好的愿望。它的衰落既是历史进程中一个必然到来的事实,又可以被看作一次昭和年代乡愁集体复归的契机。对于把愿望寄托在这些都市岛屿的那代人来说,这一页就如同故事的终章,不管结局如何,尘埃落定的时刻到来了。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去年,两位日本导演是枝裕和和阪本顺治分别拍摄了团地题材的电影《比海更深》和《团地》。这两部电影的背景年代虽然和当前的时间点不完全吻合,但在团地的时间表里,它们都表现了衰落之后的团地。而且,两部电影中的主人公都是完整地经历了团地时代的唯一一代人,这种人物和时代的共时性使得这两部电影都呈现出了明显的回忆录特征,也因此有了不少值得观察对比的地方。
二战中,许多国家遭受到了巨大的破坏,普通民众的住宅自然也在其列。二战之后,士兵从前线回归,人口出生率激增,人口数量和住宅数量的供需比例更加不均衡。多个国家的政府都采取措施建造公营住宅地,以缓解战后的房屋危机。法国交出的答卷是名为HLM(法语 Habitation à Loyer Modéré 的缩写,意为“租金受限制的房屋”)的住宅,1950年开始建设的这种住宅地后来也为日本的团地提供了一些启发。苏联则推出了“赫鲁晓夫楼”,这种造价低廉、外观简陋的住宅确实解决了战后苏联人民的住房问题,但也多少影响了一代人对于建筑的审美。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公营住宅地多少收到了苏联的影响,我国北方被称作“单元楼”的住宅即是赫鲁晓夫楼的变体之一。
日本公营住宅的大规模建设起步于五十年代中期,也即团地。团地与其他国家公营住宅在建设思路上最大的不同,是日本人将其视为一条迈向现代化生活的总路径。团地这种早期大多为五层的钢筋混凝土式建筑,本身就是日本民众住宅的革命性变革。《比海更深》里,树木希林饰演的奶奶在台风夜回忆到,年轻时从练马搬到现在居住的团地时,一个劲儿地庆幸再也不用担心台风天了。以前一刮台风,就担心房子会被吹跑。传统的木制日本建筑无法抗击台风、火灾、水灾等等灾祸。团地的出现基本解决了这些问题。
(上)动物园把动物送到团地展示;(下)团地移动图书馆
再者,当时的团地房内部都配备了浴缸、抽水马桶、阳台和厨房食厅的两用空间。前面两者是设备上的进化,而后两者则是空间设计上的升级。昭和三十年代(1955-1964)日本总理府的一项调查指出,当时人均面积不到四平方米的旧式住宅占到了所有住宅的大约四成,团地房屋在当时大大提高了人均住宅面积。厨房食厅的两用空间可谓功不可没,其称谓“DK”(Diningkitchen,和制英语)现在仍被用于描述房屋的配置。
团地的发达不仅在于设备的进步,还在于其作为住宅的整体和人群聚集地的整体所体现出来的优越性。大型团地中往往配置有各类商店、便民设施甚至学校、医院,中村义洋根据久保寺健彦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大家,再见》(2013)里出现了一个从小没有离开过团地一步的人物,这未免有些夸张,但也可以由此看出,团地的便利达到了怎样的程度。而作为人群聚集地,团地则把自己发展成了高度发达的社群,在大型团地中,各类以兴趣或技能为基础的学习小组往往定期组织集会,图书馆这样的公共机构也乐意为人群高度聚集的团地居民服务,往往以周为单位将图书送往团地供居民借阅。团地大多不允许住民养宠物,动物园甚至专门把动物送往团地展示参观,让孩子们得以上一堂生动的自然课。森田芳光在《像那样的东西》(1981)里安排了这样一场戏:团地里的家庭主妇纷纷参加一个团地广播节目的活动,猜测第二天的天气。各色主妇们在标记有“晴”“雨”“多云”的板子下相互拥簇、大声交谈的场面未免有几分揶揄,但这也可以视作团地凝聚力的一种表现。《团地》里岸部一德扮演的老人山下清治把“组织居民每三个月开一次联欢会”列入自己当选自治会会长后的规划,即可以看作是对团地高度社群化时期的怀念。
长期研究团地的日本学者原武史指出了《比海更深》中的一个细节:良多一家所在的团地离清濑站还有一定的距离,需要搭乘公交车才能抵达。正因如此,台风天才会阻挡良多的前妻和孩子回家,如果团地就建在电车站的旁边,这一设定就不存在了。原武史进而指出,团地的这种特征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它总是和大量人流汇集的电车站保持适当的距离,靠一条或若干条公车线路连接,仿若一个稍稍离群的孤岛。大量的航拍照片佐证了这一点:整齐划一的楼宇规划和大面积的绿地使团地在地图上清晰可辨,就像一个个点缀于周围街区之中的绿岛一样。在团地的全盛时期,成为岛民是一项不小的荣耀,当时申请入住团地的人要远远多于最终实际入住的人。上文提到过,高度便利化和生活环境和高度发达的社群属性很大程度上使团地进入了一种自给自足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