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半个世纪之后,这些岛屿依旧倔强地存在,只不过大都由绿岛变成了孤岛,对于住民大量迁出之后造成了寥落,两部电影采用了两种极端的方式来呈现。《团地》里的团地经常上演热闹的群像剧,又是自治会选举、又是居民活动,主妇们三天两头的交头接耳甚至让主角山下一家发出了“团地就是留言的储藏箱”这样的感叹。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团地》的热闹发生且仅发生在团地内部,或者不如说,《团地》实际上没有给出团地与外部社会发生联系的任何场景,外部的人类社会一次都没有出现。山下清治常去的林子是自然的领地,清治妻子雏子工作的超市看似于外部社会相连,其实光顾的顾客大都是团地里的住户,斋藤工饰演的病人则干脆被设定成了外星人。
《比海更深》里团地的孤寂则由一场台风得到反衬。在良多母亲的视角里,这场台风很像一个括号的右半边,这个括号的左半边则是四十年前刚搬进团地时的那场台风,从“不再担心房子被吹跑”的欣喜到“看来是会死在这个房子里”了的预感,两场台风串联起了良多母亲的四十年,这也是团地由盛而衰的四十年。没能离开的年轻人是不被社会接纳的年轻人(比如古典乐老先生的女儿),没能离开的老人遗体则隔了三周之后才被发现。甚至,团地内部的隔绝也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主要形式为出租,面积相对较小的赁贷式房间和主要形式为销售,面积相对较大的分售式公寓住户之间的微妙对比,使得已然和社会割裂开的团地进一步割裂为以家庭为单位的房间。
两部电影用各自极端的方式呈现了团地衰落后的估计,在为经历了这一切的一代人寻找出路时,则巧合地动用了同一项道具:脐带。脐带在两部电影中的作用也几乎是相同的,它作为家族承续也即回忆的象征,表现了老人们在各自时间线上的回溯。
《比海更深》和是枝裕和的上一部作品《海街日记》一样,都以一场死亡肇始。摄影机这次对准的是死者的伴侣,而非下一代。对于良多的母亲来说,丈夫的去世意味着时间线的静止。在时间这个维度上,她不再向前看了,毕竟“结交新的朋友,只是增加了出席葬礼的人数而已”。所以,后来的这场台风,当然无疑是良多这样无法真正成为大人的大人的庇护,台风让他暂时逃离了外部世界的喧嚣,甚至有机会和每月只能见一次的儿子重温自己童年时的回忆。但是,这份回忆也同时属于良多的母亲。张罗着做饭、烧洗澡水、铺床的良多母亲大概从一开始就知道儿子和前妻的复合没有希望。她的这一系列举动换回的是仅持续一晚的昨日重现,是良多一家未分崩离析时平常的一晚,也是自己年轻时的家庭平常的一晚。她把孙子的脐带交给第二天就将离开的前儿媳响子,实际上是一种时间线上的回溯,靠共同的回忆来实现良多家庭的某种复合,同时拯救自己于已无多少期待的未来之中。四十年前骇人的台风,此刻竟变成了亲密的伙伴。
《团地》里因车祸去世的儿子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但山下夫妇的生活却处处受到儿子的影响。中药铺因为儿子的离世决定歇业。山下雏子在被超市的店长训斥后一个人练习收银话术时,句句不离“这个我儿子也特别喜欢吃”。搬到团地可以视作山下夫妇的自隔离,但他们没有想到自己闯入的是一个遍布谣言,不时勾起他们伤心回忆的空间。当斋藤工扮演的外星人提出可以让山下夫妇见到儿子,条件是需要儿子的脐带时,这个看似荒诞的科幻情节其实可以看作山下夫妇的愿望在现实世界的投影。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外星,而是“过去”。正因为引入了人类尚无法自由穿行的第四维,科幻的元素才会被引入。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也佐证了这一点:镜头从观测房间外状况的山下清治处摇回室内,儿子推门而入,雏子端上饭菜。平常普通的过去的光景。
近年,老旧的团地开始得到各种新兴社会机构和团体的关注,《比海更深》和《团地》两部影片在此节点的出现可以视作这种变化的佐证。
这两部记录团地现在进行时的作品,同时也记录了初代团地人的完成时。团地的故事仍将继续,初代团地人,已经遭到隔离的团地人,则将因为生命的终结迎来故事的终章。